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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父亲坐在炕沿上,奶奶走进外间,烧火为父亲做饭。

            爷爷蹲在地上勾着头,颤抖着一双手从烟口袋里抠烟,卷纸烟。父亲从包里拿出两盒烟卷,放在爷爷面前的凳子上,爷爷看了那两盒烟一眼,手抖得更厉害了。

            父亲说:“又要打仗了。”

            爷爷的脸上的肌肉又拼命地抽动两下。

            父亲说:“这次去朝鲜。”

            爷爷这次停住了卷烟的手,抬眼很认真地看r一眼父亲,吃惊地问:“老蒋不是跑到台湾去了么?”

            父亲说:“这次和美国人打。”父亲说这话时满脸的骄傲和快意。

            爷爷手一抖,卷好的烟被拧断了。父亲看到了爷爷那半截断指。

            爷爷把那没有卷成的烟,扔在了地下,伸出一只脚用劲地一下下地辗。

            爷爷突然说:“打仗要死人的。”

            父亲说:“不死人还叫打仗么?”

            爷爷说:“你也会被打死的。”

            父亲说:“为打仗死值得。”

            父亲说完这话时,很轻蔑地望了一眼蹲在地上的爷爷。爷爷停住了脚去拧动那已成了泥的烟,浑身上下拼命地抖个不停。

            父亲站起身说:“现在解放了,共产党不会让人饿死的。”

            说完这话,我父亲才走出了门。

            爷爷和奶奶跟在父亲身后。父亲向山坳里停着的车走去,爷爷却向后山坡走去,奶奶随父亲走了两步就停下了。父亲这时回头看了一眼奶奶叫一声:“妈。”然后再也没有回头。

            爷爷又坐在了山坡上。他又卷了一支烟,两眼漠然地望着远方,父亲向远方走去。就像当年父亲13岁时出走,随在肖大队长身后的情形一样。惟有奶奶,在那里一直目送着父亲,这时奶奶泪流满面。猛然间,奶奶似乎想起了什么,回过身走到屋里,从锅里捞出几个鸡蛋,又走出门去。这时父亲已经上了车,美式吉普在小路上扬起一缕烟远去了。奶奶瞅着鸡蛋,泪流满面,她两眼迷蒙地望着远去的烟尘。

            父亲走的那天晚上,爷爷在后山坡上燃着了一炷香,爷爷跪在山坡上,一次次冲那炷香磕头。爷爷在祈祷父亲的平安,祈祷即将爆发的战争早些结束。

            3

            大姨是大姨夫用两个馒头换来的。

            解放军围困长春时,饿死了很多人。大姨和母亲那时都在纺织厂上班。战争来了,长春被困住了,城里的人们都为了活命而挣扎,大姨和母亲也在忍饥挨饿之中。

            姥姥就是那次围困长春时饿死的。姥姥那时才40多岁,她守着大姨和母亲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长春刚被围上的时候,人们还没有完全绝望,姥姥用多年积攒的钱还能买来一些橡子面和粗糙的玉米渣子,后来就不行了。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换不来吃食了。大姨就去垃圾堆里拾来一些菜叶,姥姥怕两个姑娘受苦,干的都让大姨和母亲吃,自己只吃一些汤汤水水,先是浑身浮肿。浮肿的姥姥仍挎着竹篮天天出门,希冀在垃圾堆里抬到一星半点的菜叶。菜叶没了,人们开始吃树皮,姥姥又加入到剥树皮的行列中。那时兵荒马乱的,姥姥不放心两个大姑娘出门干这些,便让我大姨和母亲在家等。后来树皮也吃完了,整个长春后来已经见不到一棵有树皮的树了。

            姥姥终于不行了,躺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大姨和母亲,眼泪就流下来了。姥姥说:“大丫,二丫,逃命吧,别管我了。这个世道,能嫁人就嫁人吧!找个老实厚道的,能吃饱肚子比什么都强。”大姨和母亲望着姥姥也就哭了。

            大姨和母亲曾想过逃出长春,那时候也曾有人溜过国民党的封锁线爬到解放军的阵地上,爬出去的就得救了。可是为了逃命,被国民党发现后打死的不计其数,两个姑娘在那时是有那个心没那个胆。

            姥姥昏迷在炕上,已经支撑不住了,昏迷中喃喃地说“大丫,二丫,我想……吃一口,再死!”

            大姨让母亲照看姥姥,自己流着眼泪走了出去。外面她看到的到处都是饿得摇摇晃晃,浑身浮肿红了眼寻找吃食的人。大姨和母亲虽然没被饿死,却也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面黄肌瘦。大姨无望地走在寻找吃食的饥民中。三转两转,大姨就转到了兵营后门,她就看见了出门往外推灰的大姨夫。大姨夫看了我大姨一眼,喊了一声“莫往前走,再往前走就开枪了。”

            那时的饥民曾抢过兵营的粮食,虽然遭到了国民党的镇压,可毕竟有少数人抢来过一星半点的粮食。那时国民党非常恐慌这群饿红了眼的饥民,大姨夫一看见人就这么喊了一声。大姨听到喊声就有些怕,转回身想往回走,肚子里没有吃食,转身又有些急,大姨就摔倒了。摔倒后的大姨就晕死过去。

            大姨夫愣在那里了,他没料到自己为了壮胆喊出的一句话,竞把人给吓死了。

            他放下推着煤灰的车,奔过去;去扶大姨,他扶起大姨时才看清大姨是个姑娘。他伸手摸了摸大姨的鼻子还有气,大姨夫就安下了心。他知道大姨这是饿的。他抱着大姨把大姨放在墙角,跑回去从锅里盛出一碗玉米和菜叶熬的糊糊。他端到大姨面前,一口一口地喂大姨,大姨喝了两口,就醒过来了,醒过来的大姨首先看到的是碗里稀得能照人脸的糊糊。大姨饿疯了,夺过碗一口就喝光了碗里的糊糊,噎得半天没有透过气来。大姨缓过气来,就看到了刚才吓她的大姨夫。大姨就跪下了,边哭边说:“谢谢大哥了,我娘要饿死了,大哥再给一碗吧。”大姨夫是个老实人,他见不得一个大姑娘这么样对自己哭诉。他返回身,复又跑回兵营,把自已一天分到的两个馒头一起送给了大姨。大姨一看见馒头,抓住就跑,头都没回。

            姥姥睁开眼睛,看到了馒头狠命地咬了一口,没有细嚼就咽了下去。馒头卡在姥姥的嗓子里,鼓出一个硕大的结。姥姥大睁着眼睛,憋得浮肿的脸上没了一丝血色,大姨和母亲就冲姥姥喊:“妈,妈呀!”姥姥想抬起手,手刚抬了一半就咽了气。姥姥临死时,一直是那么大睁着眼,半举着手。两个馒头没能救活姥姥,却救活了大姨和母亲。姥姥死后,大姨想到了那个救她们的好人。从那时起,大姨就准备嫁给他了。

            大姨又去找大姨夫,她在那天碰到大姨夫的地方等了一天,才看到出门挑水的大姨夫。她见到大姨夫就跪了下去,跪下去她就说“大哥,我嫁给你吧。”大姨夫认出了眼前的大姨。

            从那以后,大姨夫经常在晚上的时候,偷偷跑出兵营,把自己一天发下来的口粮送给大姨和母亲。大姨夫只喝刷锅水。

            是大姨夫救了大姨和母亲。长春解放后,大姨随大姨夫回到了乡下,大姨没有忘记救命之恩,嫁给了大姨夫。

            长春解放后,那时母亲认识了后来父亲手下的马团长,那时马团长是连长。

            我知道了大姨和大姨夫的结合经过,就不为大姨夫的木讷和大姨的粗声大气惊诧了。在表姐和表哥之前,大姨还有一双儿女、都在1960年饿死了,只剩下现在的表姐和表哥。

            表姐疯了后,读完五年级的表哥便辍学了。表哥和大姨夫、大姨一起承担起了这个家。表姐住院需要钱,我上学需要钱,一家吃饭需要钱。表哥年龄小,生产队就安排表哥放牛。

            表哥每天都到我上学、放学路过的山上去放牛。

            不久,我小学毕业了,上了初中。上初中得翻过几道山梁,去公社的中学。我每天放学回来,太阳就快落山了。我走上一座山梁的时候,就看到了几条牛和牛背上观望的表哥。表哥见到我,就从牛背上跳下来,接过我的书包挎在自己的肩上,问我:“弟,你累不?”不等我回答,他看我一眼满脸的汗水就说:“弟,你骑牛回去。”说完,他便牵过他刚才骑过的那头牛,抱着我的双腿,让我爬到牛背上去。

            表哥就冲牛们喊一声:“回家!”然后赶着牛们往回走。我骑在牛背上,表哥随在后面。这时表哥就让我讲学校里的事,我一边说,今天上了什么课,教我们物理的那个老师是什么样。表哥一边默默地听,一脸的神往。

            晚上吃过饭,我就在灯下做作业,表哥就去河边割青草,他割的青草喂大姨养的两头猪。表哥回来的时候,天已很晚了。表哥就坐在我对面的小桌上,拿过我的课本看。表哥看得很认真,课本上的东西,表哥大都没见过,看一会儿他就问:“食盐就是盐,它还叫氯化钠干啥?”我就抬起头给表哥解释,表哥听得很认真,听懂了他就点点头。伏下头又去看书。我写完作业,大姨就走过来,催我们熄灯。那时大姨家已经通电了,大姨为了省电,经常晚上不开灯,吃完饭大都是摸黑干活,只让我开灯。我们关了灯躺下,表哥睡不着,他不停地翻身,半晌他闻:“因式分解有啥用?”这我才知道表哥一直在想着书本上的东西。等我解释完,我就睡去了,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看见表哥蹲在地上,屁股下坐两块砖,面前的椅子上点着煤油灯,正捧着我的课本看。表哥看得很专注,他看不懂时就抓一抓头,然后用拳头擂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忒笨。”

            表哥这一切,后来还是被大姨发现了。大姨那天半夜时进了我们房间一趟,表哥害怕了,忙吹熄灯,躺到被窝里。我怕大姨生气打表哥,就钻出被窝,随大姨出去。这时我看见大姨在用衣袖擦眼泪。

            那时我固执地认为,是因为我,表哥才不能上学,我想既然家里穷,我也不上学吧,挣钱治表姐的病,让表哥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