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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穿过菊花妖娆的御花园,直抵绝顶山下。

        山下碣石如旧,不移分毫。

        我的手却在不停地颤抖,绝顶山上甚寒亭,心甚寒,寒入骨髓。

        可皇甫辕一名孩童,又如何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渊源,只是一个劲地拽着我爬上山顶。

        绝顶山巅,尚有柏木,半掩亭角,却遮不住秋风萧萧。

        “啊,终于到了!”皇甫辕兴奋地叫起,可刚喊到一半,便立刻低下声音:“辕儿参见父皇。”

        我亦一惊,抬头望去。

        甚寒亭内,一盘棋,两个人。甚寒亭外,一群侍从,屏气肃立。

        亭中两人,一人着绣龙白袍立于石桌旁,浓眉冷眸,如剑锋利。另一人着明黄金丝龙袍坐在石桌前,淡若浮云。

        我旋即沉下身,行礼道:“扶柳叩见皇上,大皇子。”

        皇甫朔左手略抬,示意平身,而后拈起一枚白子,盯着棋盘,叹道:“洛夫人,你还是来晚一步啊。半盏茶前,洛卿尚在,方才南疆急报,朕刚下旨让洛卿亲自处理去了。”

        很久没有听人提及洛谦,大概有月余了,如今乍听之下,我掩在宽大袖口中的手指不禁向后抓紧袖角,垂下头,平声道:“并不知丞相也在这里,扶柳只是偶然路过,非特意为之。”

        皇甫朔极其谨慎地将白子落在西北角,然后转眸扫我一眼,和煦笑道:“听闻洛卿言,夫人亦精通棋艺,不知夫人现在能陪朕下完这局残局呢?”

        深吸一口气,我缓缓抬眼,清声道:“扶柳棋艺粗陋,不敢与皇上同台对弈。”

        皇甫朔脸色依旧平和,只是眸子突亮,散发出迫人气势:“夫人可晓,朕说的每一句话即是圣旨!”

        心中气恼,可面对皇权,我只有压抑怒火,淡然笑道:“扶柳自当遵圣旨,斗上一局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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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甩起云袖,雅然入座,淡目凝视棋局。

        黄玉为盘,玉质高洁,莹莹透光,其中纵横十九根银丝,丝若琴弦,褶褶有光。

        玛瑙为子,深红玛瑙做黑子,透白玛瑙做白子,颗颗润滑,色彩鲜明。

        黑白双瓷净盒,盈盈装满三百六十一颗棋子。

        我撩起刺绣广袖,将手没入棋盒,玛瑙深红棋子覆盖住指尖,顿时一阵凉气直透心底。食指与中指搅动起棋子,然后定住,夹住一枚黑棋,缓缓抬起手臂,至半空,却停滞不前,只因实不知该落子何处。

        这局棋已下至七十八手,大势趋定。

        白子布局老练,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如今大龙贯通全盘,并不断向四周吞噬领土。反观黑子招招打破常规,奇招迭出,似乎是想以怪取胜,出其不意攻下白子。但面对白子的铜墙铁壁,黑子的旁门左道始终无法打破僵局,倒陷于白子的精密陷阱,大龙不成,逐渐萎靡。

        是攻?是守?

        我抬眼瞧见皇甫朔唇边的温和笑意,便不再犹豫,下子直指西北角,黑棋形成尖角,准备进攻。

        处于劣势,墨守必败,何不试上一搏,厮杀到底,或许尚可拼出一条血路。

        皇甫朔很是惊讶,道:“没想到夫人外表温柔,棋风却是霸气十足。”

        我不答,亦不言,只是蹩起眉,陷入苦思。

        手起子落,时间悄然滑过棋子。

        半个时辰后,下到第一百零八手,我右手插入黑瓷棋盒,拈起一枚黑棋,又放下,几番反复,久久未能抽离。

        白棋绵劲有力,似一张银丝网,越收越紧,将我困于西北角。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根本无处可落子,难道要就此束手就擒?

        我咬牙,霍然夹棋举手,却又僵住。

        沉寂,半晌。

        玉石相撞,脆声叠叠。

        落子西北天目处,自绝黑棋半面角。

        我弯起唇角,笑对皇甫朔,手指轻快,拈起数十枚深红玛瑙棋子。

        顿时,棋局豁然开朗。

        正是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后,运棋如风,下子疾似闪电,铿锵有力。

        不多时,已至终手,第一百八十一枚棋子定于棋盘上。

        落下最后一枚黑棋,凝神望着黄玉棋盘,我坦然舒心笑道:“相差三目半,扶柳还是输了。”

        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我已经竭尽全力,虽然无法取胜,但也扳回不少颓势。

        皇甫朔浅笑雅然,伸出与透白玛瑙几乎同色的莹洁手指,取下棋盘上的十颗白子:“夫人实在过谦,倘若是从开始下起,恐怕就要胜负颠倒了,朕至少要输上六目。”

        我淡笑道:“皇上尚未落子,怎能凭空定输赢呢?”

        皇甫朔舒展手指,如春风拂过棋盘,轻柔地拈起一枚黑子,对我微微笑道:“夫人的第一百零八手石破天惊,敢自杀一角,却又创出另一片天地,可谓是魄力十足的绝地反击啊。”

        我婉扬笑起:“世上只有破釜沉舟才能使枯木逢春,这招乃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皇甫朔喃喃重复着,很快,似有恍悟,高挑起眉梢,朗声笑道:“看来朝中只有洛夫人才有可能赢洛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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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喉咙中似乎卡住了一枚棋子,我的呼吸被扼住了,带着一丝不惑。

        皇甫朔瞧着我有些僵硬的面部,继续笑道:“刚才朕与洛卿下棋,朕执黑子,洛谦执白子。下至中盘,忽有急事,洛卿匆匆离去,留有残局。恰逢夫人来,便请夫人替朕下完此局。难道夫人没有发现白棋是洛卿的棋风吗?谨慎密算,决不错步。”

        我哑然失笑,在一眼观察棋势时,我就曾怀疑白棋乃是洛谦所下。正如皇甫朔所说,白棋棋风平和,却稳固异常,是洛谦常用的布局。可黑棋乖张谲怪,实非皇甫朔这种处于大风大浪的政潮中却能平淡自如的人下的,况且白棋前后思路连贯,棋风一致。所以我一直认为,皇甫朔是从头到尾执白子下期,黑棋则是由年轻气盛的皇甫轩所下,而我只是在努力地为皇甫轩扳回劣势而已。

        皇甫朔的双目忽然间有了一种奇异的光彩,似乎是绝望中看到了前方的希望,滟滟潋潋,眼波半转,目光如水银泻地,畅流无阻:“朝中数洛卿棋力最深,朕一直苦思何法可破洛卿布局,故方才剑走偏锋,一试结局,朕仍旧陷于困境。”

        “所以皇上让扶柳破阵。”我苦涩薄笑,道出皇甫朔的特意设计。“可叹扶柳竟一直以为此局仍是皇上与大皇子所下。”

        沉寂半日的皇甫轩这时突然开口道:“我不过半大的小孩,岂可同父皇和洛相对弈?只不过在旁观摩学习而已。”

        皇甫朔的淡和笑容逐渐扩大,开始泛起一股难言的天子自信:“下次朕与夫人重新对弈一局,便可知晓胜负了。”

        随后,皇甫朔缓缓起身,招手,对皇甫轩道:“跟朕去御书房,那里才是你真正学习的地方。”

        “皇上起驾御书房。”公公细尖嗓音缭绕绝顶,充盈了整个甚寒亭。

        我伏在地上,恭送圣驾,久久不曾动。

        秋天的乔木落叶洒在我宽大的衣袖上,叶角萎缩,卷翘枯黄。

        一股暖流环抱住了我梗直的脖子,软软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三姨,父皇早就走远。不用怕了,和辕儿一起回家吧。”

        我抬起头,盯着皇甫辕清亮的眼:“辕儿怎么知道三姨是在害怕呢?”

        皇甫辕吮吸着拇指,嗫嗫地说:“一般人看到父皇就跪下,然后都不敢笑,而且有的还在发抖。嬷嬷说,那是天威,所有人都会害怕的。还有辕儿也会害怕父皇,每一次见父皇,辕儿都看不清父皇的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三姨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我温柔笑起,伸出手分别蒙住了我与皇甫辕的眼睛,轻声道:“因为辕儿的父皇是统治天下的皇帝,他高高在上,与我们相隔的距离太遥远了,而且他也不愿意让我们看清他的脸,他会隐藏,不让我们看到心中的想法。所以,辕儿,以后要看清一个人,不要用眼睛看,它会骗人的,只有用心去看,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