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捡起一张张剧照,一一指点着,“你看这张,老唐是不是做广播操呢?瞧,这张是伸展运动,这张是扩胸运动,还有这张,不就是踢腿运动?”

            高岩仔细琢磨着那几种姿势,还真没什么了不起,便问:“这就完了?”

            许琴说:“最后有两个比较复杂的动作,需要点儿力气和技术。不过,你肯定能行。来,高老师,你过来。”

            她把他领到起居室小岚练功的地方,转身背对着他,抓起他的双手,握住她的腰:“别太紧,也别太松。见过轴承吧?我的腰是轴,你的手是箍,懂吗?”

            高岩点点头。

            她下达指令道:“注意,我要开始转啦。”随即她将双臂高举,一腿足尖独立,一腿拱起。高岩只感到她的臀部猛地一甩,带着腰部旋转起来。但还没转半圈儿,她屈起的膝头狠狠地撞到他的要害处。他立即捂住下腹弯下腰去。

            她躬下身问:“碰哪儿啦?要紧吗?让我瞧瞧。”

            高岩忙摆手:“没事没事,一会儿就好。”

            她说:“你别往前挺肚子呀。要向后收腹。对,就这样。”

            这回,高岩使劲儿挺胸收腹,让她足足转了五圈儿。最后一圈儿,她大喊一声:“注意,向右倒,抱住!”话音未落,她竟仰面倒下。高岩飞快做出一个刘备摔孩子时赵云救阿斗的姿势,一手托住她的后颈,一手环着她的腰,把她稳稳地托住。

            高岩吓出了一身冷汗。她却躺在他怀里,一脸陶醉的微笑。

            “你抽筋儿啦?怎么说放倒就放倒!”高岩没好气儿地责怪道。

            她腾地一下跳起来:“土帽儿,还博士呢。这是西班牙舞的经典动作,探戈里都有,没见过呀?过来过来,再试试下一个动作。”

            这回难度大了,是做托举。让他在她跳起时,右手握住她的左腿,左手托住她的腰侧;两臂高举,做出一个放鸽子的姿势。她则来一个凌空展翅。

            高岩为难地说:“能举得动吗?一百多斤呢。”

            “去你的。我才九十六斤!”

            “那也比两袋儿面沉。”

            “面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准备好,我跳了啊。起!”

            她纵身一跃而起,上身已高出他的肩膀。他顺势抓住她的左腿,在她前倾时,伸手托住她的腰。她跳起时的轻盈,给了高岩一个错觉,以为她真的身轻如燕,一根手指就能顶住似的。然而落下时,重力加速度起作用了,前倾的上身尤其沉重。高岩的手已经完全无法托住她的腰。随着她身体的坠落,手掌沿腰侧向上冲去。高岩知道这冲撞会指向何处,便死死顶住扑来的第一根肋骨。

            许琴惨叫一声,翻身跳下,手按着肋骨呻吟着:“快硌断我的肋骨啦!干吗往死里攥?”

            “不攥紧,手就……”高岩差点儿说攥着了你的D罩杯,急中生智改成了“就该触雷啦”。

            许琴忍痛笑道:“你呀,满脑子私心杂念。按斯坦尼的说法,你永远不能进入体验,进入角色!”她大大方方地碰碰胸脯,“你以为这是什么?对演员来说,这就是表达肢体语言的器具,和肩膀膝盖没什么区别。你想什么呢?”

            高岩高举双手表示投降:“好好好,我不行。我天生不是演员,我无可救药,我宣布退出,行了吧?”

            “你不想演了?”

            “我本来也没答应你。”

            “那你刚才干什么来着?”

            “不过是应你的要求,试一试。”

            “我的要求?我的要求,你都愿意试吗?”

            “许琴!”高岩大喊一声。他实在无法容忍她总这样含沙射影,借题发挥,便决绝地说:“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再演了。”

            “为什么?”

            “没有理由。”

            “不,你有。我要你说!”许琴咄咄逼人地望着他。

            他迎着她的目光,字字如铁地说:“我不会演,也不愿意演!”

            “你总算说出心里话了,高岩。”她突然改变了对他的称呼,显出了事态的严重性。

            “我早就明白你不会愿意的。”许琴恨恨地说,“你不愿当着你校友的面,把我当成你的杜尔西妮娅,哪怕是演戏。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一开始就鄙视我,讨厌我,瞧不起我!”

            说完,她扭身朝门口跑去。临出门,又用一种恶狠狠的口气说:“高岩,我恨你,我恨你!”高岩连忙拽住她,许琴的眼里含着泪花。“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答应,因为我觉得自己贱,没出息。”

            “别这么说,许琴。”高岩不知该怎么劝她。

            “你不这样想吗,高岩?其实,我心里早就知道你怎么看我,可我就是忍不住。”

            “既然你这样想,何必还来找我?”

            “因为我羡慕你们家,羡慕李大夫有你这样的男人。你放心,我不会破坏你们的。我知道我不配。可我就是想到你们这儿来,想天天看见你,接近你,想听你说话,想闻你身上的气味儿。你答应给我陪舞,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亲近你,可以听着你的心跳旋转,可以在托举中享受你的体贴和温存。当我倚在你臂弯中时,你知道我有多么幸福?我觉得,就是这么死了,也知足了。”

            “别说了!”高岩不得不打断她的话,“你疯了,许琴。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你有家,我也有家。我知道你现在的难处,可是你忍几年,等楚健赚够了钱,到美国来,你们一家就团聚了。”

            “你别假模假式安慰我了。你心里早就知道我和他是什么关系。楚健根本不是我的丈夫。他老婆在北京,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

            她终于自己说出来了。其实,高岩早就料到了。从得知她来自洛杉矶罗兰岗,又听楚健说“还不都跟你一样吗”,他就已经心明如镜。他的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旅游公司,经常用大巴士接罗兰岗的“金丝雀”们来旧金山旅游购物。他告诉高岩,那真是一个畸形城市。大陆的贪官款爷们,在那里整条街整片巷地买房子。住在其中的二奶、情妇们,终日在商场、赌场、美容院、麻将桌边挥霍着自己的花样年华。男人每年飞来的几天,是她们望眼欲穿的节日,就连她们替男人生下的儿女,也整年在怨妇痴女散发的乌烟瘴气中打滚儿。许琴大约就是不堪忍受这种生活,才带着小宝逃到北加州来的吧。

            高岩说:“我看楚健对你挺好的。你又有小宝,我想楚健以后会跟你过的。”

            “不可能。”许琴摇摇头,“他的生意,全靠他老婆的关系,离了老婆,他什么也不是。我唯一让他挂念的,就是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他的独苗,命根子。我是母以子贵。他老婆恨死我了,恨不得拿车撞我,用硫酸泼我。实在躲不过去了,我才跑到美国来的。”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高岩小心翼翼地问。

            许琴黯然地说:“我不想以后,就这么一天天地混吧。好在有小宝,这是我唯一的安慰了。我也曾想试着走进真实的生活里,走到好人群里,但我最终发现这都是徒劳的。知道吗,高岩?刚认识你们的时候,我是多快乐!像你们这样的好人家,竟然也能接纳我,帮助我,待我如同亲姐妹。这几乎给了我一种错觉,以为我和你们是一样的人。楚健的到来,打碎了我的幻想。我知道,我在你眼中的那一丝丝的好感都没有了,有的只是猜疑、防范和躲闪……”

            “许琴!”高岩不想再听她说下去了。他无法承受一个女人这样的倾诉。他说:“事情不像你说的那样,你太敏感了。”

            “不!”她高声喊了起来,“高岩,你别再自欺欺人好吗?在国内,我阅人无数。没有一个男人不喜欢我,至少也对我有兴趣。来到美国,我也没改变这种自信。直到遇见了你,我才忽然崩溃了。原来,好男人是不会喜欢我的。”

            “不,许琴。你错了,我不是什么好男人。”鬼使神差一样,高岩竟忍不住向她表白起来,“你说,你在我的眼里看到了猜疑、防范和躲闪。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在猜疑自己是不是昏了头,在防范自己真实情绪的宣泄,在躲闪会把你我一起毁掉的欲望。你让我跟你一起跳舞,假如只在一旁当个木偶看着你,也许没什么,可是你让我搂你、抱你、托举你,我怎么能像你说的,只把你当成一个表达肢体语言的器具?这就好像面对着一盆火,当我贴近它时,你能指望我没有感觉吗?我拒绝你,正是因为我怕我无法控制自己。”

            “你现在还想控制吗?”她问。

            他无语。

            “抱抱我好吗?只是抱抱,只是这一次。”

            他轻轻把她揽进怀里,这不正是他一直渴望的吗?当她年轻柔软的身体更紧地贴近他时,他竟有了一种久违的仿佛初欢时的冲动,她一定感觉到了,伏在他肩头悄声问:“你想要吗?”他用更有力的拥抱回答了她。他甚至都能听到从她被挤压的胸脯里,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但是这个地方太不恰当了。这是他和李玲小心翼翼守护着的城堡,他不想先从里面颠覆了它。他轻轻松开了她,对她说:“这里不行,现在也不行。”

            “是你不行吗?”

            他摇摇头。

            “那就是你根本不喜欢我,刚才对我说的,全是骗人的!”

            高岩忽然感到一种无奈和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