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等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高岩才发现,欢乐巷的居民几乎全都跑了出来。他一一环视过去,碰到的所有目光,都是那么惊恐、疑惑、痛苦,甚至僵硬失神。他拼力抑制着喉头的哽咽,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说了起来。他不知道此时自己怎么会讲话,只觉得无法按捺胸中的悲愤。

            “亲爱的邻居们,你们都看到了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这些大人们都干了些什么?伯德·威利先生,这就是你发动的欢乐巷保卫战想要达到的结果吗?不,我相信不是这样的。即使伟大的贝多芬复活,他一定也不愿见到这样的悲剧。‘欢乐女神,圣洁美丽’。可是我们今天,却让一个天使一样的孩子的血,浸染了那一片圣洁。我们这里还有什么资格叫欢乐巷?今天,欢乐巷里无欢乐!”

            罗拉和一群女邻居围着哭泣不止的许琴。有的抱着她的肩头,有的轻抚她的后背,有的陪着她落泪……一片唉声叹气。

            许琴突然挣脱她们的环绕,歇斯底里地大叫:“你们给我滚开,滚开!我恨你们,你们都去死吧!”

            没有人能听懂她的话,但所有的人都被吓得纷纷倒退,张皇失措。

            小宝的手术整整做了六个小时。起初他们一直枯座无语,后来高岩出去吸了两支烟。小岚要拉许琴去医院咖啡厅吃饭,她不肯去。给她带回一份三明治,她也不吃,只喝了几口水。李玲也一直在手术室里,从早上到现在,滴水未进,也不知她能不能顶下来。

            许琴显得越来越虚弱,几乎无力在椅子上端坐。高岩很想让她在自己身上靠一靠,小岚却把她揽到怀里,从她颈后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肩膀:“许阿姨,你别着急,斯坦福儿童医院是全美国最好的。再说,我妈还在里边呢。放心吧,小宝一定没事的。”她一副笃定的口吻,满脸都是信心。

            但当小宝从手术室里推出来时,最受惊吓的就是小岚。她几乎尖叫出声,又慌忙捂住嘴巴。许琴往推车上看了一眼,险些瘫倒,高岩连忙用力将她拉起。她忽然又神经质地扑到车旁,哭喊着:“小宝,小宝!”撕心裂肺的回声,充满整条楼道。

            许琴在重症监护室整整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李玲出诊前对高岩说:“过节,生病的孩子特别多。我今天上午的日程全满了,你去换换她吧,让她回来睡个觉。总这么拖下去,小宝不见好,她先垮了。”

            驱车将近两个小时,才进入斯坦福校区所在的帕洛阿图市。高岩忽然想到,许琴绝不可能每次往返四个小时回去睡觉,把小宝孤零零地丢在监护室。再说,她家那样一番残破不堪的景象,她又如何回去住呢?高岩到紧邻斯坦福大学的国王大道边,找到一家汽车旅馆“SUPER8”。这是一家全美连锁店,出外旅行,到处都可以见到它高耸醒目的“8”字招牌。他用信用卡预付了一个月的房费,拿着房卡,来到离此不远的儿童医院。

            许琴一夜未眠,飘逸的真丝绸裙已经皱皱巴巴,头发蓬乱,来不及补妆的眼圈周围,透出一抹青痕。

            高岩把汽车旅馆的房卡塞到她手里,让她去那儿睡一会儿。透过窗口,居然能看到那个高悬天际的“8”。他指给她看:“很近很近,几步就走到了。”

            她不肯,说要守在这里,怕小宝醒来找不到妈妈。“今天早上,我给他擦脸的时候,他的眼皮动了一下,手脚都是热的。我觉得他很快就会醒了。”

            她这么说的时候,眼里透着一丝快活,连带着脸庞也生动起来。趁着她正在好转的情绪,高岩也故作轻松地说:“那你更应该去休息一下。至少也要洗个澡,换套衣服,让小宝醒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像以前一样干净漂亮的妈妈。”

            许琴走后,高岩翻了一下小宝的护理记录。体温、血压、脉搏、心电图全都正常。白血球指数有些偏高,想必是内脏创伤的炎症还没完全控制住。最平稳的是脑血流图。手术之后,指数几乎毫无变化。这说明没有任何思维活动发生,甚至连梦都没有做。

            他望着小宝缠满绷带的脑袋,那里原来有一个多么绚丽多彩的世界,现在却是死寂一片。犹如往电脑主机板那密如蛛网的线路上一击,哪怕只破坏一小块线路,整部电脑就会当机,显示器上必然一片黑屏。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他正要到医院的咖啡厅去买份快餐,许琴回来了。她已焕然一新,看上去神清气爽。头发一定做过了,脸上着了淡妆。一身崭新的“GAP”套裙,把她打扮得像个高中生。大概她很在乎他早上那句“头发都有味儿了”,此时身上香气扑鼻,是伊丽莎白·泰勒做广告的“红门”香水。就凭昨天的仓皇出行,她不可能带任何换洗衣物和化妆品,这一切想必都是刚刚购置的。

            她拎了一大袋水果、糕点和巧克力,说是等小宝醒了就给他吃。又拎出一袋中餐馆的外卖盒。“这儿的饭难吃死了。我发现附近有一家叫‘喜福居’的中餐厅,门口的车都停满了,口味一定不错。我叫了几个菜,你快吃吧。”

            “你吃了吗?”高岩问。

            “你先吃吧,剩下的我吃。”

            在高岩的记忆里,这话只有母亲和李玲对他说过,他不想乱了分寸,就把几个外卖盒子翻来倒去,分成两份。空气中立刻散发出咖喱牛肉和干煸四季豆的浓浓香气。

            吃了一会儿,她抹了抹嘴角,两根手指从衣兜里夹出一张长长的纸条:“差点儿忘了,这个给你,看看数儿对不对?”

            他接过来一看,是一张信用卡退款凭条。虽然他记不清信用卡上那十六位长长的数字,但退款的数目他记得很清楚,正是早上他去“SUPER8”交的房钱。

            他拎着凭条问她:“怎么回事儿?你把房间退啦?”

            “没有,我拿现金顶上了。”

            他打趣说:“是不是怕我付不起信用卡的账单呀?”

            “你就贫吧。”她笑了,“你能惦记我,给我租间旅馆,我就知足了,怎么还能让你破费?好了,别争了,快对对号码,别把钱打到别人账号上去。”

            吃完饭,许琴有些等不及了,问高岩:“你说小宝怎么还不醒啊?都一天啦。”

            高岩看看表,劝她说:“这还不到两点,我记得昨天做完手术是三点多了。再等等吧,可能麻醉劲儿还没过去呢。”

            许琴担心地问:“听说麻药打多了对脑子不好,会变傻的。”

            “不会的,偶尔用一次没问题。”高岩劝慰道。

            “那就好。高老师,你不知道小宝有多聪明。不到一岁就会叫爸,叫妈,叫爷爷奶奶。不到两岁就学数数儿,从一数到一百,三岁就会背好几十首唐诗。前些日子,她跟我去成人学校,陪我学英语,记得比我都快,连我们老师都夸他,说他发音跟美国孩子一模一样……”

            高岩不忍再听,想打岔制止她,却又张不开口,只好继续听她讲下去。

            “等他这次伤好了,我一定好好儿守着他,护着他,再不让他有一点儿闪失。以后,我还得好好儿培养他,供他上最好的学校,受最好的教育。为了儿子,我也得换个活法儿。我现在才觉得,以前过得太没劲了。这些日子在教会,我才知道,我也挺能干的,挺能吃苦的。要照过去,我哪能干伺候人的活儿呀!小宝越来越大,越来越懂事了,我不能让他瞧不起我这个妈。就算我不能让他以我为荣,至少也不能让孩子以我为耻。”

            “不会的。小宝将来一定是个孝顺孩子,一定会感谢你这个母亲。”高岩此时真厌恶自己的虚情假意,空话连篇,但除此之外,又能说什么呢?

            “我不用他感谢,只要他自己学好就成。”她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高老师,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得到。”高岩料定在这种时候、这个场合,她不可能提出什么不得体的要求。

            许琴说:“等小宝好了,你帮我管教他,培养他,好不好?他是个男孩儿,光靠妈管着不行,你多费费心思。要不,你就认他做干儿子吧。等他好了,我就让他叫你干爹。”

            高岩连忙推辞道:“这绝对不行,我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再说,人家小宝他爸会怎么想?”

            “楚健那儿你不用管,孩子是我的,我说了算。高岩,愿意听我说句心里话吗?”

            她又直呼他的名字,他看了她一眼,碰到的是一双毫不掩饰躲闪的、大胆而又热烈的目光。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红尘中的凡夫俗子,没有定力招架这样一对明眸的火辣辣的邀请。他感到她在旁边注视着他,距离很近很近。“高岩,你是知道的,我喜欢你,我从心里喜欢你。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是没有指望的。我不能对不起李大夫,这次要不是她,小宝早没命了。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跟你更亲近些。小宝是我生的,是我的命。高岩,你就答应我吧,把小宝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管、来教,行吗?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看重的男人。我要让小宝将来像你一样。虽然他长不出你的样子,但我要让他长成像你这样的人,你明白吗?”

            高岩的眼眶热辣辣的,赶紧扭过脸,躲开了她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