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几名医生护士围在床边,默默无声而又略显慌乱地做着最后的努力。就像一大群技工围着一辆抛锚的汽车,对着打开的引擎盖下的一大堆机器,这边扭扭,那边扳扳,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许琴站在床尾,目光直视床头小宝的脸庞。仿佛长焦距镜头,要把这最后的影像,牢牢地印入底片。

            李玲走到小宝旁边,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又转身向着众多的监视屏幕迅速扫视一遍,然后与身边的两名医生轻声交谈起来,期间甚至有几句争辩。

            最后,她走到许琴身边,神色凝重地说:“你都看到了,许琴,小宝实在不行了。刚才主治医生对我说,准备放弃一切抢救措施,摘除所有维生系统。”

            “不!”许琴神经质地叫喊起来,“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你来,许琴。”李玲镇定地把许琴领到小宝身边,勾起手指轻轻敲击几下小宝的胸部,又指指一台监视器说:“胸腔已经积满了水,肺部也完全坏死。输进去的氧气无法排出,胸腔正在逐渐膨胀。心脏受到严重挤压,已失去自主跳动,完全仰仗心肺机支持。如此维持下去,不用几个小时,大量体液就会向皮下渗透,造成毛细血管大面积破裂。到那时,小宝就……”

            “小宝就怎么样?李大夫,你说呀!”她抓着李玲的胳膊,用力推搡着。

            李玲眉头紧锁,与许琴对视片刻,轻声却又决绝地说:“那就惨不忍睹,小宝会变成一个通红的血球。”

            “啊?”许琴惊骇万分地瞪大了眼睛,泪水蓦地涌了上来,那僵直惶遽的样子,让高岩想起在庞贝城遗址看到的那些令人战栗的人形化石。

            他不想让这种无谓的僵局延续下去,他尝试着用一种她能接受的方式说服她。他走到她身后,用一种自己都觉得陌生的、空灵的声音劝她道:“许琴,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凡是同你一起度过这段痛苦日子的人,都会与你感同身受。你和大家都尽力了。你应当相信,小宝最后的日子,在这里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治疗和护理,他们都恪尽职守。而你应该比别人多一层感悟,那就是神的意志。小宝要走了,他必须要走。你留不住他,我们都留不住他,因为是神要领走他。我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让他走得轻松,走得体面,走得有尊严。那才不愧是你许琴的儿子,不愧是受了洗、得了神拯救的儿子。他这样走了,你才能安心。他到了天堂,到了神的身边,才会感谢你,怀念你。否则,再过几小时,他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你作为他的母亲,情何以堪?你会痛悔莫及的。许琴,你是个多有悟性的聪明人,就让小宝好好地走吧!”

            许琴艰难地转过身来,已经泪流满面。她一头扑进他的怀里,不住地点头,却已泣不成声。

            李玲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高岩点头向她示意。她回首以小宝家庭医生的身份,发出最后一项医嘱:“Shutdown(全部停止)!”

            医护人员陆续离去,李玲最后才走。临出门,她用英语叮嘱高岩:“不要离开,千万守住她,别出任何差错。我去总结病历数据。”

            高岩会意地与她对视片刻,她做了一个老美常用的手势,用拇指和食指勾成圈,向高岩晃了晃。是对他的嘱咐,还是对他的信任?抑或是对他仍然搂抱着许琴表示认可?

            整整两个小时,他和许琴一直站在小宝的对面,注视着所有的监控仪器依次变得死寂一片。当表示心脏跳动的绿色波纹终于拉成一条直线的时候,许琴摘下手表,拉开了拨钮,让所有的指针都停顿下来。

            许琴让他到外面去等着,她要给小宝擦身换衣服。

            “小宝大了,懂事了。”她说,“每次洗澡换衣服,他都不让外人看,只有我能留在他身边。”

            “我不是外人。”他坚持留下来,“你不是让我做他的干爸吗?那就让我尽一回做父亲的责任吧。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好吗?”他的泪水终于涌了出来。她看到了,默认了他的请求。她从门旁的储物柜里取出一个手提箱,那是她早为小宝准备好的衣物。

            她小心翼翼地脱去了小宝身上的病号服。他把小宝轻轻托起,抱在怀里。柔软的身体,尚有余温。除了几处插管的部位,所有手术的刀口,由于采用了无疤痕缝合术,创口均已平复。大约是消化系统尚属正常,小宝的身体没有显得形销骨立,皮肤仍很光滑洁净。圆润的饱满的额头,和母亲一样精致的面部曲线,没有任何痛楚的安详的面容,让他想起达·芬奇《岩间圣母》中的小天使。

            许琴从卫生间里接来一盆水,高岩伸进手指试一试,温温的。她用一条雪白的毛巾为小宝擦身,神态宁静,动作娴熟,就像每天为孩子做的一样。他配合着她的动作,缓缓翻转着小宝的身体。他们面面相对,靠得如此切近,几乎气息相通。中间是赤身裸体的小宝,犹如他们刚刚出生的婴儿。恍惚间,他竟觉得,他们不是在为刚才离去的小宝净身,而是在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在把小宝推去太平间时,许琴恳请一定要停放七天。她说,她爷爷去世时,奶奶就坚持七天后出殡。奶奶说,人死后七天,灵魂才能出窍,飞到亲人身边。早早送走,灵魂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李玲要陪许琴在旅馆过夜,许琴不肯:“你们放心,我没事的。”李玲又提议跟她回家去住,她也不肯:“就那么几天了,我不想离小宝那么远。你们别惦记我,我一定好好的。过些天,我还要回欢乐巷看看呢。”高岩明白她的意思,也相信她不会有事的,至少,她还要送小宝最后一程吧。

            北海岸华人教会获悉小宝的死讯后,决定承办七天后的教堂追思礼拜和墓地葬礼。高岩给女经纪人艾米打了电话,请求将卖房过户签约推迟一周。然后又给他认识的所有朋友和校友发了E-mail,邀请他们前来为小宝送行。他特别注明,小宝是他的义子,却不幸死于非命。他想借此让许琴感到她不是孤苦无依的,她会得到许多人的呵护和抚慰。

            接连几天,高岩不停地驾车带许琴到处察看。选择墓地,订购棺木,确定墓碑的材质和形状。许琴精挑细选,思虑入微,不放过任何一点细枝末节,唯一不计较的就是价钱。整个过程中,他从她的举止上,几乎看不出哀伤和悲苦。也许是心已伤透,泪已流干,抑或是尚未到痛定思痛的时候吧。

            葬礼前夕,全部有关事项都已准备就绪。高岩劝许琴在旅馆好好休息一天。“明天的来宾可能很多,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撑下来。”他嘱咐道。她点点头,不声不响地送他离开了旅馆。

            傍晚,李玲刚到家,正准备吃晚饭,许琴来电话了。她说,她忽然想看看小宝,要他陪她去。

            他觉得她的想法有点儿古怪,便劝她说,明天一早就能看到了,不差这一夜,还是早点休息吧。

            “不!我要去,我就是要单独和小宝呆一会儿!”她在电话里哭喊起来,“明天那么多人,我就没有机会啦!”

            听到她这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发作,高岩只好答应下来。

            李玲大约听出来了,高岩刚放下电话,她就说:“你快去吧。她这种样子,很危险。”

            “你陪我一起去吧。”高岩说。

            李玲回绝道:“我去不了,等会儿还要出一次诊。要不,小岚陪你去吧。”

            小岚忙摇头:“不行不行,我明天期末大考,今儿晚上还得熬夜复习呢。爸,你就自己去呗,这么大人,还要人陪啊?真怪事儿!”

            看来,他只好自己去了。刚要出门,李玲忽然问:“你今晚还回来吗?”

            他愣住了,一时没弄明白她的意思。

            小岚不满地说:“你什么意思呀,妈?这种时候了,你还瞎猜!”

            “我瞎猜什么了?你少打岔!”李玲恼了,“我的意思是,如果太晚了,就在那家旅馆要间房住下,省得大老远的往回跑。反正明天一早还得赶去那边的教堂。小岚,以后你少动歪脑筋,小小年纪,这么复杂!”

            高岩忙劝道:“好啦好啦,你们快吃饭吧。我今天做的煎鱼,凉了就不好吃了。”

            SUPER8汽车旅馆的建筑样式简单而实用。三栋两层板楼成围合式排列,每层里侧均为长长的外走廊。靠墙摆放着制冰机、售报机和糖果饮料自动售货机。楼中空地是一座大型游泳池,楼前设置了一圈停车位。住在一层的旅客可以把车停在自己客房窗前,装卸行李十分方便。

            许琴住在二楼,她的窗口亮着。但是和旁边灯火通明的窗口相比,她的那团光,显得昏暗且又可疑地闪烁着。高岩快步冲上楼梯,按响了门铃。房门应声洞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夹带着一股袭人的幽香。昏黄朦胧的背景中,许琴着一条黑色的吊带裙,与她裸露的白皙的肩膀形成鲜明的反差。散开的发辫,蓬蓬松松地披在肩后。色彩浓艳的晚妆,使她的面孔有一种舞台剧的略显夸张的效果。见高岩怔在门口,她一把揪住他的手,把他拖了进来,随后用脚一蹬,将门关上。他这才发现,房间里并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根杯口粗的红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