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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从塔顶望出去,在一衣带水的海峡那头,远方的杰米逊港显得那样灯火辉煌,似乎已不是我记忆中的那座城市。那些四四方方的高楼,在夜色中全都笼罩着一种浪漫的异彩;那些嫣黄暗蓝的华灯,仿佛正诉说着神秘的故事,抒写着无声的歌谣,并流泻出丝丝孤独感。与此同时,一艘艘宇航飞船正不时地划过璀璨的星空,或起,或降,就像一只只我童年时在古老的地球上见到的不知疲倦的萤火虫。

            【①  这是作者臆想的外星球上的一种奇异的生物。】

            “那儿有不少的故事,”有一次,少不更事的我曾经对考贝克这样说过,“每盏灯后都汇集着一些人,而每个人都有一种属于他的生活,一个属于他的故事。可是,他们的生活并没有触及我们,因此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些什么样的故事。”我想当时我还作了个手势;我那会儿准是已有几分醉意了。

            考贝克对此咧嘴一笑,还摇了摇头。他魁梧、黝黑而健壮,胡子像一丛乱蓬蓬的金属丝。每个月份,他都会开着他那辆表面凹凸不平的、黑色的空中飞车从城里来到我这儿,带给我一些生活用品,再把我收集的“梦蛛”毒液载回城里。每次他来,我们俩都要爬上塔顶,一起喝得酩酊大醉。考贝克只是个卡车司机,至多也就算是个陈旧的廉价幻想的推销者。但他觉得自己是一位哲人,一位以人类为对象的研究者。

            “别犯傻了,”他对我说,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的脸呈暗红色。“你啥也没错过。你该明白,生活尽是些陈腐的故事。要换了真正的故事,就该有些个情节了。它们会开个头,然后往前发展,一到了结局也就了结了,除非是那种连续性的玩意儿。但人生可不是那么回事,人生就是一个劲儿地往前、往前、往前,总也没个结束的时候。”

            “人皆有死,”我说道,“我觉得那就是一种结束。”

            考贝克重重哼了一声,“那倒是;但你啥时候见过有个人是在正好该死去的时候完蛋的?算了吧,人生的事儿没那么简单。有些家伙还没赶上享受生活的乐趣就玩完了;有些家伙是在活得还挺得意的那阵子蹬腿儿的。也有些人,虽然一切都已经泡了汤,却还活在这个世上。”

            自那以后,每当我一个人呆在塔顶、腿上伏着温热的“松鼠”,一旁还搁着一杯酒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考贝克的那些话,以及他说话时那种沉重的语调,他那嘶哑的、却温柔得奇怪的嗓音。他,考贝克,并不是个聪敏的人;但我觉得那个晚上他倒是道出了几分真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那种消沉的、现实主义的态度,正是能够消解种种奇思异想的唯一药剂。

            然而,我毕竟不是考贝克,我也不可能变成他那样的人。尽管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我还是不能照他说的那样去生活。

            一个炎热的下午,我脱了上衣,身上只穿一条毛边短裤,腰间挂着箭筒,在塔外练习射箭。薄暮将至,我得为今晚的森林夜狩作些放松练习——那个时候,我也像那些“梦蛛”一样,是夜晚工作、白天休息的。光脚踩在草上的感觉十分舒服;那张银木弯弓也显得格外称手;我射得非常顺利。

            忽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异声。我扭过头,向海滩那边望去,发现一辆暗蓝色的空中飞车正匆匆掠过东边的天空。准是杰利,我敢肯定。我是从那辆飞车发出的声音上判断出是他的。打我们俩认识起,他那辆空中飞车就一直在喧闹不休。

            我扭转身,背对着他们,动作平稳地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一箭,就射中了靶心。

            杰利把车停在了塔基边的草丛里,离我那辆车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克莉丝托也在车里,苗条,庄重;午后的阳光在她金色的长发上闪烁。他和她钻出车门,开始向我走来。

            “别站在箭靶附近,”我一面对他俩说,一面搭上另一支箭,然后拉紧了弓弦,“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说话间,那支箭已射中箭靶,“嘣”地一声振动不止,打断了我的问话。

            他俩绕到了一旁,“有一次你说起过,在飞行时发现了这个地方,”杰利说道,“我俩找遍了杰米逊港都不见你的影子。我琢磨或许能在这儿找到你。”他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手背在身后,模样一点儿也没变:大块头,黑头发,红光满面。克莉丝①站在他身边,一只手轻挽着他的手臂。

            【①  “克莉丝”是“克莉丝托”的昵称。】

            我垂下弓,转身面对着他们:“原来如此。好吧,你们找到了我。可为什么呢?”

            “我为你而担心呢,乔尼,”克莉丝托柔声说。但当我直视着她的时候,她避开了我的眼睛。

            杰利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腰,仿佛她是他一人所有似的;我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突然翻腾起来,“一跑了之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对我说;他的声音中似乎掺合着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情感:既有旧日相识的关切之情,又有一股屈尊俯就的自得之意——前段日子,他一直是这么对待我的。

            “我没有一跑了之,”我说,几乎大叫起来,“真是见鬼。你们根本不该来这几。”。

            克莉丝托望着杰利,看上去十分悲伤;很明显,此刻,她也突然怀有了和我差不多的想法。但杰利对此的反应只是皱了皱眉头。以我看,他从未明白过我之所以说了那些话、或是做了那些事的原因;每次我俩谈到这个话题(这种情况是非常之少的),他只会略带茫然地告诉我,u如果换了他,他将会如何行事。这也难怪,我和他的“角色”毕竟已发生了“换位”。在他看来,若是有人在相似的境遇下竟会霄不同的举动,那倒是件大可诧异的怪事。

            他皱着眉头的神情并没有令我不悦。但是,他说的那句话却已伤害了我。整整一个月,我一直在这座塔楼里过着“自我流放”式的生活,竭力使自己能对已发生的一切泰然处之;要做到这一点,可运不是件容易的事。克莉丝托和我曾经相处了那么久——几乎将近四年——我们曾一起来到“杰米逊之世界”①,一同试着对在鲍尔德②找到的那些不同寻常的史前银器、石器进行跟踪研究。我一直都爱着她,甚至在她已离我而去、和杰利好上之后仍然爱着她。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当初完全是在一种高尚、无私的冲动驱使之下离开杰米逊港的。我只希望,克莉丝能够幸福、快乐地生活;但只要我还留在那座城市,她是不可能生活得开心的。我心灵上的创伤实在是太深了,而我偏偏又不善于掩饰这一点;如果让她再见到我,她准会感到歉疚,而这种歉疚会毁掉她和杰利好上后那份新的兴致的。所以,既然她狠不下心来和我彻底断绝往来,我觉得应该由我自己来主动地迈出这一步。这完全是为了他俩。这完全是为了她。

            【①  这是这个外星球的名称。】

            【②  这是另一座外星城市的名称。】

            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就会向自己如此这般地解释上一番。然而,每当我心情灰暗、陷入自厌自责的时候,这套似乎人情人理的说法就全然站不住脚了。这一切真的是促使我离开那座城市的原因吗?或许,我之所以要离开那儿,仅仅是出于一时的、不成熟的怨愤,既是为了伤害自己,又是为了以此来惩罚他俩——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由于想要报复他人而萌生了自杀之念?

            我真的不明白。整整一个月来,我的想法变了又变,竭力想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再决定下一步路该怎么走。我多么想把自己设想成一位英雄,一位甘愿为了所爱的人的幸福而作出牺牲的英雄;但是,杰利说的那些话却清楚地表明,他可不是这样来看待这件事的。

            “见鬼,你干吗非得搞得这样一惊一乍的?”他说,一副固执己见的神情。他大概一直想使自己显得大度、达礼一些,不过,由于我不愿迎合、不愿抚平心头的伤痕使大家和好如初,他看起来很不高兴。这一点使我更加不快了;要知道,我本来以为自己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好,一切该考虑的因素都——考虑到了;虽说事实并非如此,我也不愿放弃原来的这种想法。

            看来,杰利是打定主意非让我回心转意不可;甚至我那蔑视的一瞥也没能让他知难而退,“我们俩打算一直呆在这儿,把事情和你讲个明白,直到你最后同意和我们一块儿回到杰米逊港为止,”他说道,语气中透出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强硬劲儿。

            “简直胡扯蛋,”我一边说,一边猛地背转身去,从箭筒里又抽出了一支箭。接着,我搭箭、拉弓、松手,所有这些动作都是在一派仓促之间完成的。结果,这支箭非但没有射中目标,反而射偏了足足一英尺,深深插入这座破败的塔楼那松软的灰色砖石之中。

            “这到底是啥地方啊?”克莉丝问道,一边打量着这座塔楼,仿佛才刚刚看到它似的。或许,她真的是刚刚才注意到这一古老的建筑物——毕竟,我的箭正插在砖石里,这一景象的确是挺扎眼的。不过,更为可能的是,她这是在故意岔开话题,好让杰利和我之间的这场争论平息下来。

            我再次垂下弓,走向那些箭靶,把射出的箭——收回来,“我也吃不准这儿到底是啥地方,”我说,情绪有点平静下来,急于接过她刚才的话头,“我想,它可能是外星生命建造的一座嚓望塔。‘杰米逊之世界,从来没有被彻底勘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