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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轮回



                                            57轮回

        “他干妈,你看谁来了?”我刚刚睁眼,就看到叶子裹得像个球一样滚进门来。细一看,怀里却没有元寿。

        我沉下脸道:“干儿子没来,恕我不待客。”叶子边解下红色外氅边跺脚哈气,瞪了我一眼,道:“得了吧你,我要是带了他来,第一个怨我冻着他的就是你!”我咧嘴一笑,起身塞给她个手炉:“快暖暖手。”叶子捧着手炉,四下看看,道:“屋子倒还暖和,八阿哥也算不错。”时至隆冬,还好放了火盆,屋里反倒越发显得热乎乎的。叶子仍是贴着我坐下,低着头不讲话。我伸手揽揽她的腰:“呵,胖子,赘肉少多啦!我真是忍你很久了。”她拍掉我的手,仍是默默。我也不再调侃,偏头看着她。果见她咬了半天牙,却竟终是没说什么,只笑道:“生了小家伙后总觉得身子重得很,开春了找你打球。”我知道她咽回去了什么话,她没说是对的。因为有些话即使不说,便已足够伤怀。好歹现在日子久了,日子还要过下去,日子终究会熬出头来。

        叶子站起身来去找书看。终究都是当妈的人了,就算和我在一起时,她也变得沉静不少。

        想来我俩认识了十多年,十多年的时间,足够两个人一起成长,足够让年少青春的张扬静静沉淀,足够喜怒哀乐兜转几个来回。

        如今每当我们说起当年在北京的街头嬉笑怒骂,不顾行人侧目时的情景,都会发现彼此眼角的笑意,而后我摇头说“沧桑了沧桑了”,她转头去抱孩子。

        此刻叶子拿了本《本草备要》靠在垫子上看,看得竟很是入神还微微皱眉。我笑笑闭上眼,继续打坐。脑中无端地冒出句诗来: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时此刻,周围这么静,叶子在身旁,其它什么都不再想起不再顾及,也可说是幸福吧。可忽地想到那诗的前一句,心里骤然大恸,连忙压住,稳了心神。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缓缓张开眼,却正对上叶子的眼睛。她拥着书仍是靠在垫上,却是直直地瞅着我,好像已经看了好久似的,眼神涣散而迷离。我对她轻轻微笑,她如梦方醒,也扯嘴一笑,故意笑弯了眼睛。

        每当她这么看我时,我便知道她又在担心我,可她却偏偏不知到底怎么做才好,我都知道。这一年来的事过了就过了,人没了就没了,她从不提及,都憋在心里。我又何尝不是?别无他法,我们毕竟暂时都没有勇气撕开疮疤。

        叶子指了指墙上的画儿,点头道:“这画儿大气。”我得意地回道:“那当然,我阿玛画的。”说完了不禁心下怅然。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阿玛在身边,一切会变成怎样?如果阿玛现在回来回到我身边,一切又会怎样?现在这种局面,就算是那位老神仙,也根本没法预料到吧。所以“如果”这两个字就是用来自欺欺人的,如果完了,现实还是现实。

        约好了天暖了过去看元寿,我搀着她的手臂向外走。一推屋门,忽然眼前一晃,原来竟是飘起了小雪。

        雪纷纷扬扬地轻舞。若是多年前,忽然看到这美景,我俩一定会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踏雪留印,现在,只是更紧地挽住对方的手。一时两人仍无言。

        我想了想,终道:“叶子,咱们都别憋着了。快半年了,什么坎也该过了。嗯,孩子没了就没了,你的元寿便是我的好宝宝。十三见不到就见不到,我等着他,或者,忘了他。”说罢,我抬起头看她,轻声道:“说完。”叶子睫毛沾上了几片雪花,雪花瞬间化成了小小的水珠。她擦擦眼睛,看着我苦笑道:“你这样子,都叫人不知怎么心疼你。”我替她理了理外氅,撇嘴道:“别心疼了,一块儿往下过吧。你还记不记得,我年轻的时候……”她插嘴道:“哎,哎,什么呀,咱们现在老了?”我斜了她一眼:“三十多啦!”她叹气闭嘴。我续道:“那时候咱们最希望的就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开个小店卖煎饼卖茶叶蛋卖书卖碟片,边卖边腐朽地生活……现在,也差不多,一个人在这儿,很容易静下来。比如,以前阿玛说过的话教我的事儿,有时自己只是坐着,便忽然想通了,悟了。”叶子听着,微微点头,正要说什么,却忽地冲我背后微微颔首。我回头一看,竟是十阿哥冒着雪花奔上走廊,边扑打身上的雪边跟我们过了礼。叶子寒暄了几句,叮嘱我快回去多穿些衣服,便转身出门上车离去。

        我回头看看十阿哥,他竟然瘦了不少,大氅看上去空落落的。他推推我,道:“回去添些衣服,去吧。”我心中一暖,点点头,往回走去。

        谁知,不一会儿,他竟又追过来,走在我身边,道:“芷洛,好不容易碰见,我陪你回去说说话儿。”他仍叫我芷洛。

        我心知他怕我寂寞,便不辜负他心意,只问:“这两天听说你们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却是为了什么?”十阿哥道:“还能有什么?不过是蒙古的王爷们来进贡。呵,咱们现下还能管些什么?”我一听竟碰上他的心头事,忙岔开话题道:“不提这个,既然来了,十爷,再陪我堆个雪人吧。”他一怔,哈哈一笑:“你竟是仍有些孩子气。也罢,陪你。”说着走进院子挽雪。

        我看着他背影,忽想起几年前,也是冬天。

        我还没有和十三在一起,只是纠缠不清,他随驾南巡音讯全无,竟像是忘了我这个人。

        幸而八阿哥和十阿哥日日进宫来陪我解闷。

        那时还有十格格……

        我们便一起堆雪人,我给雪人起了名字,硬说它像十阿哥,引得大家看雪人又看真人,哄声而笑。

        想来那时的开心是真的,心里的苦也是真的。如今情景未变,人事全非,欣慰和苦涩也都不尽相同了。

        十阿哥忽地回过头来道:“哎,你发什么呆?”我笑笑,走过去蹲下和他一起攥雪球,笑问他道:“你看我是不是老了?”他愣了愣,还真仔细看了看我,方道:“和以前没什么两样。”我把雪人的头放在一边,看着他轻轻道:“都说人老了才容易怀旧。我最近老是想起从前你对我的好,心里仍是一样感激。”十阿哥也站起身来,看着我不语,半响方道:“你更该感激八哥,他待你才是甚好。”我心里一沉,别转身子,尽量简短地说:“不提他。”说完自顾扒雪。

        十阿哥苦笑道:“不提也不成了。”说完指指门口。

        我咬咬牙,并不回头,道:“十爷,不送。”说罢便往屋里走去。

        后面有人沉声叫道:“洛洛。”我只是不理,进屋关门,冲着阿玛的画儿慢慢平心静气。

        门忽地被推开,八阿哥迈进屋来,脸色发青,看着我道:“半年了,你这怨气也该消了!”我闻到他身上有淡淡酒味儿。

        我摇摇头,不再看他,双手奉上手炉,道:“奴婢没怨气。”他冷哼一声,不说话,接过手炉坐下。我侧身在一旁候着。

        他的脸微微痉挛,似乎怒意甚浓。我内心一叹,却终究没法再像从前一般对他。

        孩子没了,原因不言自明。只有八阿哥。我并不诧异他会这么做。但我却真的相信过他,我曾以为他对我会不一样。怨、气、愤恨如今都淡了,面对他,我只能做好一个侍妾。

        一连几次都是如此,到最后他忍不了我冷冷的样子,只能叹着气叫我想开,而后离去。

        可这次却不太一样。他忽地将手炉向桌上重重一顿,站起身来,我福下身去,一句“爷走好”还没出口,他却硬生生拉住我向门外走去。

        我心中惊讶,却并不挣扎,任他一路把我推上马车——侍妾此时不该提问题。出院门之前,我看到十阿哥人虽不见,雪人却已经堆好,正冲我傻傻的笑。

        八阿哥拍掉我身上的雪花,人已经恢复了常态。他静静地开腔:“不就是一个孩子么?”我猛地抬头,狠狠盯住他,拼命咬牙。他好似没看到我的反应,嘴角抹上丝嘲弄,柔声道:“洛洛,没了就没了吧。你别忘了,自然有别人帮他传宗接代。”我的心一阵刺痛,冲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话说出口才发现声音哑了。

        八阿哥看着我的眼睛,半响方缓缓道:“我告诉你,兆佳氏半月前添了个格格。”说完靠回椅背,垂下了眼。

        我长长地出气,一时不知自己心里作何感想,麻木到无法思考,只是想着他刚刚说过的话:“自然……有人帮他……传宗接代……自然……”,没有丝毫感觉,只是大口出气。

        好半天,神经渐渐恢复,我慢慢地清醒。

        是呵,对于十三而言,佟佳芷洛和他的孩子,从来没有存在过;而对于我而言,那却是得而复失的珍宝。曾有个生命密不可分地和我呆在一块儿,她曾是那段日子里我唯一的希望,而后像血肉忽然从体内抽离……

        这一年来,我从不怀疑十三也会思念着我,就像每个无人的夜里,我都会背着他写的诗睁着眼睛熬到天明;我始终以为只要我够坚强,我便可以忍,可以等下去,等下去……

        但今日我才不得不承认,原来我和他,早已不在同一个世界。我们分别被禁锢在一方院落,各自的生活毫不相关。他和妻儿相伴,我便独自终老,我的伤痛他触碰不到,他的无奈我抚慰不了。纵是思念,只是思念,又如何?

        我硬是咽回喉咙处的阻塞,因为我看到八阿哥抬起头来,不是居高临下,只是怜悯地静静望着我,竟和叶子上午看我的眼神如出一辙。我偏不让他怜悯,抬起头来,淡淡地道:“那又如何?八爷,这是两回事。您做的事,莫非因着这个就高尚起来了?”八阿哥瞬间脸上变色,马车也恰在此时停下。车内静了半刻,他冷冷地道:“看来你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了。那你现在下车。”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凑近我,道:“洛洛,你可知道京城里都在传说一件事,有个叫安翠的女子,日日在十三阿哥府外徘徊,往往深夜方回,人人都告诉她十三阿哥出事了,再也出不来了,她只是摇头不听,照旧。”我心下震动。安翠这个名字,我听十三提起过多次,只知她善体人意,见识不同一般女子。一直觉得她不简单,如今看来果然不只是红颜。

        正自怔怔,忽听八阿哥在我耳边道:“我问你,洛洛,你羡慕她么?听说十三阿哥的膝病又犯了,你也担心得紧么?”说着,他掀开车帘,道:“下车吧,你也该来看看了。”我早知他带我来什么地方。只是他错了,我和安翠不一样,我一点也不想看那座冷硬的府邸,那只会让人感觉到更加的遥远,伸出手去,隔了那么多。

        八阿哥却先下了车,拉开帘等着我。我只有探身下车。十三的府邸我几乎忘了什么样儿,因为从前也没几次机会来过。这是十三府的后门,可能因为十三出事,所以人迹罕至荒凉得紧。

        我静静靠着马车站着,却忽见墙边蹲着个女人,青衣上落了薄薄一层雪,几乎和墙面混为一体。她也看到了我,慢慢站起身走了过来。一瞬间我们都知道对方是谁。

        她虽然脸色苍白,但头发仍一丝不乱,眉眼间灵秀大气。我勉强冲她一笑,道:“安翠,别等了。”说完自己竟然胸中一涩,仿佛这三个字掉头来冲进自己心里一样,便再也说不出什么。

        她轻轻摇头,仍是整整头发,回头看看,冲我微笑道:“离他近一点就好。”我只有微笑点头,只要她觉得满足就好。八阿哥在一旁看着我们,也一言不发。安翠冲我略略福身,转身仍要回去。我看着她背影,再看看身边的八阿哥和自己,只觉这一刻,她的确比我更接近十三。心里憋得慌,只有慢慢蹲下身去。

        有只手替我扶上了坎肩的帽子,八阿哥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若要和这安翠做伴,我并不会拦你。只是你要想个清楚,有些事你放不下也没有用!”说完他回身登上马车,声音缓和:“明白了之后,回去看看老十的雪人吧。”只听马蹄声渐远。我抬起头来,只见安翠仍在原地,本该落魄,她竟看去那么悠闲。这本是属于她的地方,我只是客人。只是我是哪儿的主人呢?

        慢慢地绕着墙走啊走,雪花轻柔地拂过我的脸。旁边渐渐吵闹起来,但与我无关。我默默地在想:十三,你的洛洛找不到自己了。

        忽地,前面街市卖糖葫芦的摊边出现了个高个的人影,穿着黑色的坎肩,和十三的一模一样,我心里蓦地狂跳起来。那是他么?我几乎不敢眨眼,快步走向前去。谁知那人影也离了小摊走入夜色和雪幕中再难分辨。我不敢怠慢,仍是大步追过去。

        那人步子颇大,不一会儿竟穿过了集市。我又穿着花盆底,即使紧着倒腾也难免越追越远。我心中焦急,抹了一把脸上的雪水,再一看去,竟连人影也无。我忽然一阵泄气,心里其实早就知道那不可能是十三的,这又是何苦?

        转头一看,四周都是银白,天幕却是暗黑。四周不知何时没了人。我实在不知回哪里去。

        正四顾茫然,却见前方那个人影却又闪了出来,他一开口讲话,我本来一丝惧意,瞬间全被阵阵失望取代。

        因为他果然不是十三。那人向我迈来一步,颇不耐烦地闷声道:“小姐,入夜了,若继续跟下去,在下倒是无妨,只怕您不太安全吧。”好嘛,这男的敢情是把我当花痴了?够自恋!我也没心情理论,使劲剜了他一眼,转身便走。谁知他竟几步迈过来,绕在我面前,打量着我,淡淡酒味随之袭来。

        我心中疑惑,也细细看去,只觉这男人很是面熟,像是记忆深处认识的某人,只是一时反应不出,只是拼命回想。

        倒是他忽地哈哈一笑,指着我道:“芷,洛。”他这一笑,我便恍然,也笑着指他道:“多,尔,济。”十格格的蒙古勇士多尔济。几年未见,我已淡忘了他的样子,但他第一次见如儿时嘴角懒懒的笑,和如儿逝去时隐忍的表情,却始终在心中难以磨灭。故而他一笑便认出他来。

        “勇士,这是从哪儿来?”我打趣他道。

        他摇摇头道:“还不是宫里的大宴小宴,陪着你们的阿哥们喝酒,边喝边兜着圈子说话。”说完又摇摇头。我点头道:“噢,看来是闷着你了。”他撇嘴一笑,道:“这北京城呆着还真是不易。若不是为了见见如儿生前呆的地方,我还真不愿来。”我心里一暗,道:“你……去景辉阁看如儿了?”他敛了神色,点点头,道:“那地方竟那么适合她,傍晚时总可见阔水夕阳。”我怔怔想着和十格格初次见面的情形,恰恰是在傍晚,也恰恰是夕阳西下时分,当时我们是三人同行,而如今竟各成陌路,不禁再说不出话来。

        多尔济便也静静陪着我向前走,而我却根本就是瞎转,因为并不知去哪儿。晃着晃着,忽听多尔济开了腔:“芷洛,如果不想回家,便再陪我喝会儿酒吧,宫中的酒实在不能尽兴。”夜色已深,街上行人渐稀,我略一踌躇,多尔济已笑道:“你头发都湿了,且进来暖暖身子吧。我又不会灌你酒,怕什么?”说完先一步跨进去。我耸耸肩,跟了进去,当然,哪里都无所谓。

        店小二又搬上了一坛酒。多尔济给我的小酒盅斟满,而后自己仍是用大碗,倒酒仰脖狂饮。这种喝法我倒还没见过,只能愣眉愣眼地在旁边看着,小口啜饮。

        他却脸不变色,只赞道:“这才痛快!”说罢白水一般又喝下一碗。我只道他因思念十格格,故借酒消愁,当下也不劝他,自己闷头也一杯接一杯地喝开了。半年来我只打坐钓鱼,静心寡欲,竟是滴酒未沾,此时只觉呛味扑鼻,不禁咳嗽。

        多尔济笑着拦住我,道:“这劣酒性烈,还真不是你们女子喝的。”我摇摇头推开他,道:“醉一场也罢。”他偏头看了看我,便不再拦。我又灌了一杯下去,只觉好多话向嘴边涌,只有强行忍住。多尔济却缓缓开了口:“芷洛,你的事,我都听说了。”我不语。他轻声续道:“我只有一句话:何苦为不能改变的事儿这般折磨自己?”我笑,道:“蒙古人,别说大道理,道理我懂。可是人心没那么简单,本来以为穿了件盔甲就可以刀枪不入了,可说不定何时就被刺一下,再刺一下,你知道那种感觉么?”他皱皱眉,道:“我只知道,人总得往前看,总是要让自己过得更好些,更高兴些,而不是大半夜的在街上乱晃乱走。”我冷冷地道:“多尔济,你这是在教训我。哼,不必说我,你若看得开,便也不会在这里借酒消愁了!”他一怔,随即摇头笑道:“谁说我借酒消愁?那是你们满人的说法,酒嘛,是我们蒙古人的命,没了它,那才叫愁哪!”说完似乎证明般,又仰头吞下一碗酒。

        “当初如儿便总是说最喜看我喝酒,她自己却不大喝,只是用小杯在旁边陪着我。”他柔声说:“喝没两杯,她的话便多了起来,从小时候骑马射箭到随皇上出游,还有和她的十三哥,和你一起的事儿,我足足听了二十几个来回……”他说着这些往事,嘴角都是带着丝丝笑意,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看到了从前的情景。我不禁一时呆了,他真的很像一个人,十三。有些地方都似曾相识,我感觉得到,却说不出。

        只听他续道:“所以现在我更爱喝酒,因为我知道如儿喜欢,她也希望我能如以往般快意地活着。你呢?芷洛,是不是有人也希望你能过得开怀,而不是这般失魂落魄呢?”

        我一震,心里好像开了个缝隙,有点点光照了进来。他继续接二连三地倒酒喝酒,也不再理我。

        是,十三绝不会愿意看见我这样。他最爱笑,也最爱看我笑,我俩从前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都在哈哈大笑。可我现在呢?我竟在希望他和我一样,也沉溺在悲伤里,漠视真实的生活,似乎那样才算对得起彼此。

        我知道自己在为那个新降生的孩子别扭着,为安翠别扭着。可是反过来想想,我还不是要长在八阿哥的院落里,做他的侍妾,如果他真的要我,我又能怎样?生活还不是得继续,现实就是现实。我和十三,终究都不能靠抽象的思念活着。他或许早已经懂了,我却还在这儿糊涂着。

        想到这儿,心里敞亮许多。我笑笑端起酒杯,冲对面的男人道:“多尔济,敬你的。”他抬头看看我,举起海碗,揶揄地笑问:“为何?”我撇撇嘴道:“你知道。”说完抬头一饮而尽。多尔济看我饮完,张口将酒喝尽,起身道:“好,喝过这一碗,也该送你回去啦。”我点点头,也起了身。

        出了门才发现雪仍是未停,我正抱着肩往前走,忽地一件坎肩披在我身上,回头一看,多尔济正咧着嘴冲我笑,我有一瞬间的恍惚,待回过神来,他已大步往前走去。

        大雪扑面,一路无话。径自走到了八王府,我的心情已比走时平静许多,正要叩门进去,多尔济拦我一下,笑笑道:“我不便现身,这便走啦!”我忙把坎肩脱下递还给他。他皱皱眉,道:“府里也要走一阵子,你且穿着吧。我们却都不怕冷。”说着径自转身,不一会儿消失在雪中。

        我叩开了门,不顾那小厮诧异的眼神,匆匆直奔后院。雪中一个人影也无,连灯光也没亮几盏。我的小院里却还亮着灯,必是奂儿留的,握紧衣襟,我加快几步奔了过去——

        元寿周岁时,雍王府大摆筵席。

        我一早过去,进屋里便看见叶子正抱着小家伙给他穿虎头鞋。“宝宝,你看谁来了?”我笑着过去,元寿听到声音转过头来,看见我咧着小嘴笑,在叶子怀里挣着就要下地。叶子着慌把鞋给他穿好,稳稳放下他,元寿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一下子跌到我怀里。我一把抱起他转了个圈,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两下说道:“小家伙,想死干妈了。”元寿搂着我的脖子咯咯地笑,把头埋进我怀里,口水蹭得我前襟哪里都是。

        “干妈驾到,亲妈去歇一会了。”叶子蓬着头发直起腰来,“缠了我一早晨,有了这孩子,姐姐我一年睡眠就没足。”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过去梳洗,想这女人从小懒到大,居然也有今天。

        元寿在我怀里一刻也不安生,我边逗他说话边看他,几天不见这孩子好像又长大了点,一双眼睛像极了叶子,黑漆漆的灵活之极。这孩子到底会是谁?我不由得想到那个叶子拒绝和我讨论的问题,再大些就要赐名了,若真叫弘历我倒是想看叶子那个女人的表情。

        “格格,小阿哥和您亲得很,他平时连别人碰他一下都不让,可认生呢。”奶妈在旁边没话找话的和我搭讪。元寿是我干儿子,只是在我和叶子之间的称呼约定,对外,我还真不知让他叫我什么。我懒得答话,低头逗着元寿,却是有些心不在焉,当初我和叶子戏言给对方孩子当干妈时,可曾会想到今日这尴尬场景?

        “衡儿,好了没有?”正自出神,突然有人揽过我的肩膀。我大惊,转头过去,正对上四阿哥一双充满笑意的眸子。我咧了咧嘴,他眼里的笑意瞬间化成无比的尴尬,马上松了手。我抱着元寿退后几步,给他行了礼。四阿哥点了点头,干咳一声,沉着脸道:“你们怎么伺候的?让芷洛格格一个人抱着小阿哥,怠慢了贵客,还有没有点规矩?”屋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喘,我听着这话心里不舒服,却也不想解释什么,奶妈慌忙过来要接过孩子,元寿却只是抱着我的脖子不放,四阿哥一言不发地看着,奶妈额头上马上急出一头薄汗,手上加了劲,元寿四处看看,不明白这帮大人怎么突然间就静了下来,撇了撇小嘴,哼哼地就是要哭。我没动,只是看着四阿哥,他向我一点头,客气道:“让芷洛格格见笑。”我不动没说话,元寿被奶妈硬抱了过去,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哎,你别惹他成不?”叶子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估计是听见孩子哭不放心自己过来看,她闪身进门,看见屋里这幅情景,笑意生生僵在脸上。奶妈几乎是满头大汗地哄着孩子,元寿却是哭得不依不饶,我看见叶子使劲皱了下眉,走过去接过孩子小声哄着。

        四阿哥见叶子出来,脸色和缓下来,走到叶子身畔,点点元寿的小脸,扯开嘴笑了,随后附在叶子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叶子也绷不住扑哧一笑。

        整个屋子的气氛顿时松弛了。元寿经爹妈合力包围,又咿咿呀呀地欢实起来;奶妈在旁边大大地呼出口气,连我都听到了;小丫鬟们也都稳稳当当地各干各的……

        我好久没有见识到四阿哥的气场,有时听说他在朝中愈发通练豁达,细一想,便知他已懂得了知雄守雌的道理,雍正正在横空出世的过程中……然而,只有在他自己的府里,这儿是他自己的天下,他的气势方可这般横冲直撞。

        无奈四阿哥和我之间,总是有芥蒂。还好,我看得出,叶子和元寿都是他心里的人。君临天下之时,可全身远祸便足矣。

        此刻看他们一家也算是其乐融融,我不觉也沾染了些许幸福。

        叶子一眼瞄到我想悄悄溜出门去,大喝一声:“洛洛站住!”随后冲四阿哥道:“昨儿睡下得晚,你且去歇歇,一会儿可就不得闲了。”呵,这女人也终于会关心人啦,虽然没什么甜言蜜语,但我可知道这也算她顶级温柔的时候了。

        四阿哥果然也撇嘴一笑,又看看元寿,捎带冲我和颜悦色地点了点头,出了门去。

        看他没了影,我方凑到叶子跟前促狭她:“好嘛,也够温柔的。”叶子把儿子放回奶妈怀里,狠狠掐了掐我的脸,狡辩道:“好歹人家也是…那谁那谁…啊!惹得起么你?”我猛点头,而后轻轻嘟囔道:“惹不起,相当惹不起。所以啊,干儿子他妈,这你家四爷做了皇帝的时候,可千万帮我多美言几句。”叶子眯缝起眼睛,道:“哪来这涎皮赖脸的劲?我可不管,跟你干儿子说吧!”说完指指元寿。我轻轻一笑,略一思索,正了正神色,拉她在一边,道:“亲爱的,说实在的,你和四阿哥不容易。虽然我和他现在互相看不顺眼,但我还是庆幸你爱对了人。”叶子低头不语。

        我续道:“别再为了我和他较劲了。三十好几的人,咱们都怎么舒服怎么来吧!”叶子一直低头听着我说,待我一停便抬起头来,微笑道:“早就不折腾啦,我守着儿子好好过便是。如果还有他在身边,那自然是更好的了。”——

        巳时。大厅里已是人声鼎沸。

        元寿俨然是小男主角。他已经穿了簇红的新棉袄,带了顶小红帽,衬得小脸越发白胖,眼睛黑亮亮的讨喜极了。众人多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家伙,纷纷围在锦席旁,笑的笑吵的吵。他却不怕人也不理人,自顾自的在桌上爬来爬去。

        我却再也凑不上前去,一是不愿与众人相与,二是跟着叶子忙活了一整个上午也没了体力,索性挑了个地方远远坐着。

        终于,我可以像看戏一样看着这样的宫廷盛宴。人群中尽是曾经熟悉的脸孔,人人都是春风拂面,处处都是谈笑晏晏。

        女眷中独独太子妃没来。八福晋仍是和十福晋结伴,在众女中煞是显眼。十四福晋叫住了叶子正大笑着说些什么,远远看去,一人着红一人着紫,一个娇柔一个高贵,是整个屋子的中心。

        我边看热闹,边悄悄地吃了一整盘点心。终于有人在外宣:“吉时到!”一连五声过后,人们都静了下来,向锦席边望去。

        我也站直了身子。只见四阿哥已从外室走进来,后面是一众男子。四阿哥来到锦席边站定,低声吩咐道:“过礼吧。”当即见两个丫鬟端过一只见方的玉盘,看去颇为名贵,其中的东西多是金光闪闪,有玉陈金匙,有做得很精巧的小银盒,文房四宝和小马鞍自不可少,别的玩意儿我甚至叫不出名来。

        只见一屋子人都围了过去,那边人家元寿没看玉盘,倒是仰着小脸好奇地把满屋子的人从左看到右,找到了叶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伸出小手来要她抱。叶子只得凑了过去,搂过元寿指着玉盘说:“宝贝儿,你看那个好不好玩?喜欢什么咱们拿过来。”元寿盯着玉盘看了看,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双手扒着玉盘的边看了看,伸出小手抓了个锦盒,我听见人们一阵吸气,不由得站起来离得近了些,原来元寿抓的却是根簪子。叶子倒是一脸好笑,可我远远看到四阿哥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元寿倒是不管这些大人,看了看又用一只手抓了一只笔,攥着这两样东西朝叶子走过来,叶子迎了上去,元寿把簪子放在叶子手里,用小手又把叶子的手合上,冲着叶子咧嘴笑:“妈,妈……”叶子一时笑得眼睛也弯了。

        那宝贝又转身找到四阿哥,把笔高高向他举起,含糊不清地叫:“阿,阿……”四阿哥脸上也绷不住了,蹲下身子接过笔,拉过元寿亲了亲他的小脸,一脸的笑意。

        “真是好孩子,什么都不忘自己阿玛额娘。”十四福晋笑说,屋里的大人都是一阵大笑,随着附和,“这孩子长大一准孝顺。”一时间屋内气氛轻松了好多,阿哥福晋们都彼此说说笑笑。叶子走过去搂着元寿也不知在说什么,我转身想坐回去,却发现身旁站了一人,倒像是我刚才一般冷眼看着这屋里人。“十四爷。”我轻轻叫道。十四转过脸来,却已是面带笑容,我不由得一愣,他已开口笑说:“这孩子真是伶俐,叫人不疼也难啊。”语气听不出任何异样,我随口答了一句,他点点头,向前走了几步前面的五阿哥聊开了去。

        “儿子,咱们不给额娘阿玛拿东西,咱们喜欢什么就自己拿过来,知道不知道?我的元寿喜欢什么就过去拿,都是你的,知道吗?”叶子抱着元寿哄了半天,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反正小家伙又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到了玉盘前面左看看右看看,这次倒是没急着拿。

        “宝贝儿,喜欢什么就拿,都是你的。”叶子又在一边哄。元寿扭头看看叶子,突然伸手抓住玉盘的边,使劲往起举,玉盘纹丝不动,元寿又试了几次,小脸弄得通红,还是不成。“小家伙还挺贪心。”我听旁边的十福晋和八福晋笑说。

        我看叶子抿着嘴,不由得心里暗笑,这当妈的今儿可真有面子。元寿仿佛放弃把盘子弄起来的希望,围着玉盘转了几圈,忽然一屁股坐下来,伸出小手对着玉盘连拉带拽。一时间屋里突然没了声音,只看着这小人儿用尽一切方法,把玉盘几乎是拱着弄到了锦席边上,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小脑袋上都是汗。

        众人都有些傻眼了,最伶牙俐齿的人都不知第一时间该做何评论。还好就在此时,忽听得门外有人宣:“圣旨到!”大家来不及反应,一水儿的跪下候旨。

        六个太监一字排开。中间李公公端立传道:“圣上有旨:雍亲王第四子,今赐名弘历,望其福康安宁。”所有人忽地都淡淡成为背景,我只看到四阿哥笑着上前接旨,却根本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我倏地呆住,晃悠悠地站起身来,直直地望向叶子,只见她仍是跪在地上,也是愣愣地瞅着我。我们就这样,面面相觑。

        渐渐地,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地。叶子也被四阿哥扶着缓缓站起身来,她也不管老公,径自排开众人向我走来。她仍是冲旁边的女眷们好整以暇地微笑,可最后几步还是几乎是扑到我身边的,下一刻,我听到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我疯了。”

        但她想疯可疯不了,因为即使她那个皇太后是做定了,现在还是得满面堆笑地和众人寒暄应酬。

        而我就可以信步绕着雍王府乱走。已经半个时辰了,一想到元寿竟然就是弘历,就是那个几百年后电视剧中当仁不让第一红人国君,我不禁还是有些激动呢。记得当初看《康熙王朝》的时候,陈道明花白着胡子领着的小孩儿就是乾隆吧,现在弘历有了,也就是说,雍正爷登基也是几年间的事情。也就是说,十三他,终究会回来。

        想到这儿,我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大大舒畅起来,简直有些想唱歌。生活对我仍是不赖呵……

        蓦地脚下碰到什么物事,低头一看,竟是一口水井。时值隆冬,井水竭了。我不以为意,刚要绕行,却忽然心中一动。蹲下身去,我缓缓伸出手——果然在井的边缘,凹凸不平刻着一行小字,黑暗中仍看不清是什么。

        但我却站不起身来。往事电光火石般闪过来。当年在雍和宫,那一个瞬间,我就是刚要叫了叶子一起看井边刻了什么字,便忽然失去了意识来到了这大清王朝。

        我和叶子曾经几次非常仔细地找过这整个府邸,可偏偏挖地三尺都找不到。没想到今天无心插柳,竟然被我这样碰见。可是,到底找到了这口井又有何用。我看着黑黝黝的井口,不禁失笑。

        所有的事情已经都不一样了,叶子连孩子都有了,乾隆已经注定是她的宝贝儿子,雍正是他的老公,我看得出他们对她而言有多重要,那几乎是她的所有。而这口井呢,仍是不会告诉我们,当初我们为何而来,如今我们又能否回去?就算可以……

        回去?回去?我忽然发现,虽然这些年来自己经历了很多事,酸甜苦辣的都有,难熬的时候也多不胜数,但我几乎从没想过要逃开这里,我没后悔过,即使是现在。因为我已经打定了主意,一边好好过活,一边等十三回来。我明白,那个时候,我们可能只能见上一面,可能相见无言而鬓发染霜,但无所谓,那时那刻,我只想冲他好好地微笑,而后轻轻问一句:“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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