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想着,低头看看手中那本露着一副苦相的俄文课本,
开始想到我的功课了。是啊,人家倒是念得洋洋得意,可我总不能叫她给困在这里
不得脱身啊!
真是“急中生智”,我考虑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将她轰走!我想,
只要我突然爆发出一阵大喊大叫,她一定会吓得赶紧离开的。
主意一定,心里就踏实多了。我憋足了一口气,冲着天上,冲着半空中那根倒
挂的藤萝,突然爆发出一连串的大叫。这叫声是这样响,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
从来也没有这样念过外文,而这样的喊叫一经开始就再也无法收住了。那一连串的
俄语单词,就象是被轰出笼子的鸡一样,叫着,扑打着,乱七八糟地飞向空中!
我紧张得心都不跳了。偏偏这个时候,一个突然忘掉的单词卡住了这场热闹。
“该死!”我暗暗骂了一句。但“急中生智”又一次救了我。我把一个现成的
短句送了出去,立即把这一串叫破天的外国话结束了。那句和课文毫不相干的短句
实际上是:“滚开,女学生!”
树林中突然陷入一片寂静。高台下面更是静得出奇。这林子好象突然受到了阵
暴雨的洗劫似的,一切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了。
好久,下面书包中的铅笔盒哗哗响了一下,同时听到那个女孩子轻轻跳下草地
的声音。但随后而来的不是匆忙的急跑,而是一阵稳稳当当的脚步声沿着那台阶走
了上来。
脚步越来越近。在台阶口那里开始露了一个女孩子好奇张望的脸庞,随后是双
肩、上胸、半腰、全身。当一个女孩子已经完完全全走上台顶,并端端正正地站在
台阶上的时候,我才猛地省悟过来:下面那个女孩子没有逃走,而是找上来了。
我警惕地从栏杆上面滑下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对方平静地回答。
“不干什么你为什么上来了?”
“看看不行吗?”
“看看?这儿有什么好看的?”
“想看看。”
“那你看吧。——真讨厌!”我嘟哝着,转过身去。
可是她突然在我背后笑起来,好象挺快活似地向我说:“我听出来,刚才你有
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我腾地跳起来,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长这样大了,从来就不
曾有一个女孩子敢在离我这样近的面前向我说:“你错了!”
我不禁仔细打量了一下对方。
这是一个挺清秀的女孩子,她的眉毛又细又长,一双眸子简直黑极了。她把头
发大大方方地拢在耳后,露着聪颖的前额,显得神清气爽。此刻,她正用几分好奇
的眼神看着我,好象我不是一个随时都会向她发火的男孩子,而是一只和和气气的
大熊猫一样。这种打量真使我格外恼火。
“错了?哪儿错了!”
“俄文的‘离开’,你是怎么说的?”她认认真真地问道,连眼睫毛都不眨一
下,“你用的是命令式。那不是叫人家滚开吗?”
“滚开?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呀?”
“我又没说你!”
“那你是在说谁呀?”
“我,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温功课哪!”我气得脸上发烧。
“‘滚开,女学生’”也是你的功课?”她竟毫不退让。
叫一个女孩子这样追问简直不成体统。我气得叫起来:“天哪,哪儿冒出你这
么个宝贝来?咱们谁也不要打扰谁好不好?”我知道我已经窘极了。
“哟!我以为这个高高在上的人多凶呢。原来也会叫天哪!”她快活地大笑起
来,又尖又脆的笑声震得树叶沙沙响,好象对自己这调皮的玩笑十分得意似的。
“哼!岂有此理!”我瞪了她一眼,对这个又活泼又大胆的女孩子毫无办法。
“岂有此理?你叫人家滚开岂有多少理?”她仍然笑容可掬地看着我,嘴里可
是一点台阶也不给我下。
“讨厌,简直是讨厌得要命!”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转身就去拿我的书包。
这场亏只能吃到这里为止了,我必须赶快脱身走掉。但就在这时,我大难临头了。
由于气急败坏,我跨出去的脚投错了方向,竟对着石栏杆的一处缺口迈了出去!
那个女孩子立即就发现了危险,脸色刹那间大变。她猛地扬起手惊呼了一声
“小心!”便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拉我。可是已经完全来不及了。我虽然赶紧收住了
脚。身体重心却已经完全移到边缘外面去了。我的手臂徒劳地在空中划了两下,整
个身体便迅速向外倒下去。
那个女孩子冲上来,一把抓住了我的后衣襟,而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动作:这
会使我们叠床架屋似地一起摔下去。
但是正象人在猝然发生的危险中常会有的那样,当时我还来不及惊慌。对这场
危险的恐惧差不多是过了好几天以后才笼罩了我的心头的。在那个间不容发的刹那
间,我只是飞快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地形和环境,便使劲挣开她的手,对准了台壁
上一根粗壮的松枝,同时两脚用力一蹬,就扑了出去。
身后传来一声悲惨的惊呼。但是我成功了。这决定性的一跃,使我准确地抓住
了那根松枝,随后便高高地吊在了上面。
我抬起头,看到那个女孩子已经扑到石栏杆上,正惊恐万状地探出身子,向下
面的草地上寻找已经摔得半死的我。当她终于在松枝间发现我已平安地吊在这根救
命的“单杠”上晃来晃去时,不禁“呀”地长舒了一口气,精疲力尽地一下子靠在
了栏杆上。
“真吓死人了!”她万分庆幸地说了一句后,便大着胆子伸下手来:“拉住我!”
“不用,小心你也掉下来!”我咬着牙,双臂一收,一侧身坐上了树杈。然后
又攀住砖缝,登上台壁,翻过栏杆重新回到了台顶上。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是
从一种多么危险的灾难中幸存了下来。
这时,那个女孩子正站在我身边,使劲儿地绞着双手,两眼万分抱歉地看着我,
似乎这一切过错都是她给我带来的。我则尽量不去看她,努力显得满不在乎地拍去
了手上和裤子上的灰尘。我知道,经过了这场不大可也不小的变故,我刚才的窘态
早已飞出九霄云外,现在该轮到她为难了。
“我……”她似乎在犹豫该说些什么,但突然想起似的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
“啊,没有伤着吧?”
“没有,”我的心已经开始后怕得咚咚跳。
“真危险。要不是那根树杈,结果真不堪设想!”
“哼,起码摔个半死!”
“这都是我惹的祸。我,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道歉才好!”她倒并没有犹豫多
久,就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在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么难言的歉意。我不禁看了她一眼。
只见她脸上正露着一般女孩子很少有的那么一种坦率而诚恳的神情。我的心一下子
被感动了。
“没关系,又不怪你。“这不但是表示宽容,也是表示镇静,其实本来也不能
怪她。
“万一你摔下去,那我一个人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那只好听天由命了!——这个鬼地方,真他妈……”话一出口,我马上意识
到又要坏了,脸不禁呼地一下红了起来。不过她似乎并未在意。“反正只要有个什
么东西。我总能抓住的。”老实说,这可是有几分吹牛。因为刚才那根树枝再稍微
远一点我就完了。然而她对我的话竟信眼得要命:
“这我看得出来,”她宽慰地笑笑,“你刚才并没有慌,一点也没慌。如果你
挣扎着不下去,那一定坏了。可你竟一不做二不休地跳了下去。我还以为你成心想
寻死呢!”
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是吗?我真象一个跳崖寻死的吗?”
“那倒不象!倒是……”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便笑着说:“倒象是一头扑出
去的豹子。”
豹子!这可真叫我喜出望外。因为这恰恰是我也十分喜爱的一种身手矫捷的猛
兽。看来,刚才我就是以这样一个形象从她的视线中消失的。这无疑给她留下了非
常深的印象。从她那惊恐犹存的钦羡神情中,我知道我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女孩子眼
中一下子变成了一位凯旋的英雄。我不禁万分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只要摔不断脊梁,我倒愿意当个豹子。不过那根树杈,我是死活再也不上去
了。”
这句话终于逗得她也和我一样地大笑起来。我们那愉快的、毫无顾忌的笑声互
相交织在一起,震动了整个树林。直到今天还在我心头回荡。
然而她似乎仍在想着一个我极力想避免的话题:当一切误会和意外都消除了以
后,她显然在打算向我告辞了。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上来么?”她问。
“不是因为我叫你滚开吗?”我一边笑着回答,一边重新坐到了栏杆上。
“不,我是想上来道个歉的。因为我一点也不知道这里已经有了人,所以打扰
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