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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从她

        那冷静的神态上,我好象已经感觉到,她正在等待着与我告辞。而辞别以后,她便

        将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时,我将再也看不到这个在我的人生中留下了多少难

        忘往事的南珊了。然而我却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话向她说。

        南珊慢慢转过脸,眼中闪动着明亮的月光看着我,等待着我说什么。这使我鼓

        起了勇气。

        “南珊,”

        “嗯?”

        “这次分手以后,我们还再见面吗?”

        她静静地摇摇头,温和而肯定地说:“我想,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我的心受到了轻微而有力的一击。

        “我们已经有了四次巧遇。这样的巧遇还可能更多么?”

        “如果我们约会呢?要知道,我们应该有四百次会面的,但我们都失去了。”

        “我们都已经不是青年人了。在这样的年纪,你认为约会还是合适的么?”她

        的声音中带着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但我知道那微笑是做作的。

        “不,你应该再见到我。因为我有许多话要向你说,有许多事情要告诉你。”

        “我不认为那很重要。”

        “可是你并不知道我想告诉你些什么。关于……”

        “但我知道那并不是必须要说的事情。”

        “所以,你根本不打算再听我说什么了。”

        她看着我:“是的。”

        一种难过的感情袭击了我的心头,我无法再抑制自己的冲动,声音变得急促了:

        “不,这不可能!这不是你的心里话,这拒绝对你自己也是一样的无情!南珊,

        你从前受过我那样的对待,难道你连一个歉意的表示都不想看到吗?这不可能。那

        天,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你哭了。这是什么?是你感情淡漠的证明吗?不,正相反。

        你为什么要这样压抑你自己呢?不要再继续这样做了,解放自己的心吧!楚老也这

        样为你担过心的。更何况我要告诉你的,是你们家族……”

        感情激起的波澜,使她难过得低下了头。她打断了我的话:“你不要再说了,

        我什么也不需要听。”

        “恨我们吗?”

        “不!”

        “轻视我们?”

        “也不。”

        “那么是厌恶?”

        她仍然摇摇头:“更不。”

        “那到底为什么?”

        她重新坚强地抬起头来,勇敢地直视着我的眼睛:“三十二年前,也就是一九

        四八年冬天,在你和我出生的那个时候,我的外祖父曾经在淮海战场上做过你父亲

        的俘虏。这些话,你原来打算告诉我爷爷的,现在则打算告诉我,是么?”

        我被这出人意料的话问住了。她竟一语道出了我等待了十几年想要告诉她的事

        情。

        “关于我舅舅的处死,关于我父亲的突围,关于我爷爷的投降,所有这一切,

        都是我爷爷自己告诉你的,你今天又打算告诉我。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想到过,这些

        人都是我的亲属,而这此事都是我的家世。这样一些难忘的家族历史,你能知道而

        我自己竟会不知道。你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吗?”

        我无言以对。

        “你应该知道,这些历史对于我们这个家庭来说是悲惨的回忆。我们不能忘记

        它,但也不愿常去提起。尤其是在外人面前。我的外祖父有沉痛的人生经历,他的

        后半生完全陷在懊悔与沉思之中。那天晚上,当你追问他过去的那些历史时,你可

        能根本无法体会,那对人的心灵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对于这些情况,我知道的太

        多了。你不能体会,我是多么同情这个老人。这并非由于我是他的外孙女。不,我

        是站在一个晚辈的立场上来看待过去的人们的。我的长辈们曾先后走向革命——排

        满,讨袁,护法,北伐,一直到内战。他们轻生噪进,至死不渝,却先后自相攻杀,

        沦落歧路。这段历史太沉痛了。它与你父亲的辉煌历史是根本不同的。当你把这两

        种历史联系到一起的时候,你是在抚摸未愈的创伤。所以,我请求你,历史过去了,

        让我们把它记在心里——永远记住。只是最好不要再去提它,免得刺痛一些无辜的

        心。”

        我不能再提此事了。但是我仍然不能不解除自己的疑惑:“可你怎么知道接待

        你外祖父的李参谋长恰恰是我的父亲呢?”

        南珊看着我:“你也真是。你以为你那天作为李参谋长的儿子表现得还不充分

        吗?当时,你那么急切地追问战场上的细节,在听到你父亲的种种情况时又流露出

        那么兴奋的神情。再加上你们父子相貌上的酷似。都使外祖父渐渐省悟到了这一点。

        但这件事给他带来的是更深的痛苦,因为他感到==人可能永远也不会谅解他了。

        那一夜你们走后,我们全家人的心情都很乱。但是外祖父仍然向我们追述了他和李

        参谋长的那一段历史,并说出了你可能是他的儿子。当时我默默地听着,并把这一

        切都牢牢地记住了。你知道,这巧合在我又更多一层。不过我却始终没有告诉爷爷

        我早已认识你。这种巧合,在你的生活中可能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是对于我们,

        可远远不是这样。”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想不到,我等待了十几年要告诉你的事情,你只比我

        晚知道了几个小时。关于我,老人有什么表示吗?”

        “他倒是很看重你,称赞你胆大敢为,刚直果断,认为你是个值得器重的年轻

        人。但他说在你身上看不到你父亲当年那种沉稳持重和虚怀若谷的风范。他说你阅

        历太浅,城府不深,甚至担心你在真的走入生活后会消沉起来,因为你那种锋芒毕

        露的作风太容易被击中了。你后来果真是那样吗?”

        “是那样的。楚老的预言完全对……”

        “那可真有意思。”南珊的眼睛在月色下又闪现出她特有的那种微笑。这笑容

        几乎和她十五年前在树林中的那种天真的得意神情一模一样。“不过那时他对你的

        最大担心是他看出一种迹象,就是你们那样狂热地投身于自己毫不了解的事业,未

        免太轻率了。他叹息说,辛亥以来,有许多热血青年都是这样投身于各种各样的政

        治潮流中去的,结果却是国家在整整半个世纪中陷于不断的战乱。他说,我们这个

        国家走向稳定非常不容易,但愿你们的不慎不至于又给国家铸成大错。现在看起来,

        他的这个担心倒是多余了,但他的心愿总算没有落空。”

        听了这些,我对楚老的胸怀深为感动。

        “可是南珊,虽然我要说的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但我的心情你却不能体会。

        我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你应该理解,那件事,就是那次抄家,它对于我一直

        都是一个不小的折磨。你应该给我一个解脱的机会。”

        她真诚地看着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真想不到,你把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看

        得这样沉重。其实,如果公正地看待你们的话,我更感激你们。在那个时候,当整

        个社会都被敌视和警惕武装起来的时候,你们能那样对待我们一家人,应该说是很

        难得了。真的,你在那件事中给我的印象是相当好的。毕竟,你是抛弃了自己的一

        切在为理想而战斗,虽然它并不正确。”

        “不,这不是真话。我相信你没有怨恨,这你大概还没有学会,但是我却不能

        相信你没有痛苦。要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冲击啊!家庭被侵犯了,生活被破坏了,

        感情受到了蹂躏,尊严受到了践踏……而且,我看到你落了泪!南珊,我要求你,

        丢掉你的宽容,拿出你应有的哀怨和愤怒来!无论是在法律上还是在道义上,你都

        有这样的权利,这样我也会好受一些。”

        “破坏的,可以恢复;撕碎的,可以弥合。你以为那样一次冲击,就能使人永

        远不息地悲伤下去吗?”

        “能的!多少人都是这样留下了永远也医治不好的创伤。抄家,那仅仅是抄家

        吗?那些印满私人情感和家庭往事的财物,一去不返……是我们破坏了你们生活的

        宁静与和谐……”

        她再一次笑起来:“别再说傻说了。”

        现在,我只有缄口不言了。我已经看出来,虽然我自己的情绪从那次抄家以后

        就一直陷入痛苦的波澜中,可是南珊却在第一次冲击以后就镇静了下来。不,她并

        不需要任何抱歉和悔恨的表示,因为她的心从来就不曾在那件事情上徘徊过。

        雾气夹杂着冰凉的细小水点一阵又一阵向我们脸上扑来,月亮在弥漫的夜雾中

        时隐时现。

        我们沉默着。从宾馆那边,远远传来一阵笑声。大概是那群外国人在宾馆门外

        与一群中国游客欢聚了。

        南珊向那边看了一眼,轻轻说道:“淮平,我们分手吧。”

        我心中一阵偶然:“现在?”

        “对,现在。”她在迷蒙的月色中温和而亲切地看着我,把手伸了过来。

        我茫然地伸出手,十五年中第一次,也是平生第一次,把她的手紧紧地,紧紧

        地握住了。当我接住并握紧这只温暖的手时,我的心被深深地震动了。这是我未能

        得到,并且即将永远失去的她——那个少女和成年妇女的南珊所给予我的第一次友

        情的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