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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于是在一个街角,有人点燃了电石灯,那是一个卖“嘉定怪味鸡”的摊子,一个伙计正忙着收拾桌面,另一个在发火,桌子前聚集了一些人,似乎都是被明亮的灯光招引来的。他侧过头朝那里看了两眼,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看那个地方。他又往前面走了。

            他大约又走了半条街的光景。眼前突然一亮,两旁的电灯重燃了。几个小孩拍手欢叫着。他觉得心里一阵畅快。“一个梦!一场噩梦!现在过去了1”他放心地想着。他加快了他的脚步。

            不久他到了家。大门开着。圆圆的门灯发射出暗红光。住在二楼的某商店的方经理站在门前同他那个大肚皮的妻子讲话。厨子和老妈子不断地穿过弹簧门,进进出出。“今晚上一定又是炸成都,”方经理跟他打了招呼以后,应酬地说了这一句。他勉强应了一声,就匆匆地走进里面,经过狭长的过道,上了楼,他一口气奔到三楼。借着廊上昏黄的电灯光,他看见他的房门仍然锁着。“还早!”他想道,三楼的廊上只有他一个人。“他们都没有回来。”他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人上来了。这是住在他隔壁的公务员张先生,手里还抱着两岁的男孩。孩子已经睡着了。那个人温和地对他笑了笑,问了一句:“老太太还没有回来?”他不想详细回答,只说了一句:“我先回来。”那个人也不再发问,就走到自己的房门口去。接着张太太也上来了。她穿的那件褪色的黑呢大衣,不但样式旧,而且呢子也磨光了。永远是那张温顺的瘦脸,苍白色,额上还有几条皱纹,嘴唇干而泛白。五官很端正,这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女人,现在看起来,还是不难看。她一路喘着气,看见他站在那儿,向他打个招呼,就一直走到她丈夫的身边。她俯下头去开锁,她小声同她丈夫说话。门开了,两个人亲密地走了进去。他目送着他们。他用羡慕的眼光看他们。

            然后他收回眼光,看看自己的房门,看看楼梯口。他并没有看出什么来。“怎么还不回来?”他想,他着急起来了。其实他忘记了他母亲往常出去躲警报,总是比别人回家晚一点,她身体不太好,走路慢,出去时匆匆忙忙,回来时从从容容,回到家里照例要倒在他房间里那把藤躺椅上休息十来分钟。他妻子有时同他母亲在一块儿。有时却同他在一块儿。可是现在呢?……

            他决定下楼到外面去迎接他母亲,他渴望能早见到她,不,他还希望他妻子同他母亲一块儿回来。

            他转身跑下楼去。他一直跑到门口。他朝街的两头一望,他看不清楚他母亲是不是在那些行人中间。有两个女人远远地走过来,其实并不远,就在那家冷酒馆前面。高的象他妻子,也是穿着青呢大衣;矮的象他母亲,穿一件黑色棉袍。一定是她们!他露出笑脸,向着她们走去。他的心跳得很厉害。

            但是快要挨近了,他才发觉那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被他误认作母亲的人却是一个老头儿。不知道怎样,他竟然会把那个男人看作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他的眼睛会错得这样可笑!

            “我不应该这样看错的,”他停住脚失望地责备自己道。“并没有一点相象的地方。”

            “我太激动了,这不好,等会儿看见她们会不会又把话讲错。——不,我恐怕讲不出话来。不,我也许不至于在她面前讲不出话。我并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不,我怕我会高兴得发慌。——为什么要发慌?我真没有用!”

            他这样地在自己心里说了许多话。他跟自己争论,还是得不出一个结论。他又回到大门口。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宣。”他抬起头。他母亲正站在他的面前。

            “妈!”他忍不住惊喜地叫了一声。但是他的喜色很快地消失了。接着他又说:“怎么你一个人——”以后的话他咽在肚里去了。

            “你还以为她会回来吗?”他母亲摇摇头低声答道,她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看他。

            “那么她没有回来过?”他惊疑地问。

            “她回来?我看她还是不回来的好,”她瞅了他一眼,含了一点轻蔑的意思说。“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找她?”她刚说了这句责备的话,立刻就注意到他脸上痛苦的表情,她的心软了,便换了语调说:“她会回来的,你不要着急。夫妻间吵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是回屋里去罢。”

            他跟着她走进里面去。他们都埋着头,不作声。他让她提着那个相当沉重的布袋,一直走到楼梯口,他才从她的手里接过它来。

            他们开了锁,进了房间,屋子里这晚上显得比往日空阔,凌乱。电灯光也比往常更带昏黄色。一股寒气扑上他的脸来,寒气中还夹杂着煤臭和别的窒息人的臭气。他忍不住呛咳了两三声。他把布袋放到小方桌上去。他母亲走进她的房里去了。他一个人站在方桌前,茫然望着白粉壁,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思想象飞絮似地到处飘。他母亲在内房唤他,对他讲话,他也没有听见。她后来出来看他。

            “怎么你还不休息?”她诧异地问道。“你今天也够累了。”她走到他的身边来。

            “哦,……我不累,”他说,好象从梦里醒过来似的。他用茫然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你不睡?你明天早晨还要去办公,”她关心地说。

            “是,我要去办公,”他呆呆地小声说。

            “那么你应该睡了,”她又说。

            “妈,你先睡罢,我就会睡的,”他说,可是他皱着眉头。

            他母亲站在原处,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她想说话,动了动嘴,却又没有说出什么来。他还是不动。她又站了几分钟,忽然低声叹了两口气,就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他还是站在方桌前。他好象不知道他母亲已经去了似的。他在想,在想。他的思想跑得快。他的思想很乱。然后它们全聚在一个地方,纠缠在一起,解不开,他越是努力要解,越是解不开。他觉得脑子里好象被人塞进了一块石头一样,他支持不住了。他踉跄地走到床前,力竭地倒下去。他没有关电灯,也没有盖被,就沉沉地睡去了。

            这不是酣睡。这是昏睡。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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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做着连续的梦。他自然不知道自己是在梦中。

            他和妻住在一个平静的小城里,他们生活得并不怎么快乐,还是常常为着一些小事情争吵。他们夫妇间的感情并不坏,可是总不能互相了解。她爱发脾气,他也常常烦躁。这天他们又为着一件小事在吵架,他记得是为着他母亲的事情。这天妻的脾气特别大。他们还在吃饭,妻忽然把饭桌往上一推,饭桌翻倒在地上,碗碟全打碎了。母亲不在家,孩子躲在屋角哭。他气得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含糊的声音咒骂自己,用力打自己的头。

            正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听见一声霹雳似的巨响。这声音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可是他们的屋子摇动了两下,震动相当厉害。

            “什么事?”他吃惊地说。他的脑子比较清醒了。

            妻默默地站在房门口。孩子的哭声停止了。

            “我出去看看,”他说着,就往门外走,打算到楼下去。

            “你不要去,要去我们一块儿去。有什么事我们在一块儿也好些,”妻不再生气了,却改变了态度,关心地阻止他出去。

            他听从她的话,就在门前廊上站住了。可是他也不说什么。他望着楼板上的碎碗剩菜,带了一点懊悔,等着她讲话。

            她不作声。他仍旧在等待。忽然他听见了大炮声(他想,这应该是大炮声),一声,两声。又静下去了。孩子又哭起来。妻发出一声尖叫。

            “敌人打来了!”他惊惺地自语道。接着他叫了一声:“妈!”就沿着走廊跑到楼梯口去。

            “宣!”妻在后面唤他,“你到哪里去?”

            “我找妈去!”他头也不回地答应一句,就一口气跑下了楼。

            妻拖着孩子也跑下楼来。“你不能一个人走,你不能丢开我们母子。就是死,我们也要跟着你。”妻哭叫着。

            “我要去找妈。我们不能丢开她。万一有事情,她一个人怎么办!”他一面说,一面打开大门。

            门外人声嘈杂。马路上全是人,他只看见万头攒动。大家疯狂地背向着城奔跑。他们有的抱着小孩,有的拿着包袱,有的搀扶着老年人。小孩在哭,女人在唤她们的亲人,男人在催促他们的同伴。

            南面的天空被浓烟盖满了。这烟还不断地一股一股朝上卷腾。爆炸声接连地响着,一声高过一声,一声比一声可怕。他知道危险就在面前了。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妈”!他立刻跑下石阶,他要跨过门前草地到马路上去。他要进城去找他母亲。

            “你要到哪里去!你不能够丢开我们!”他妻子从后面拖住他的一只膀子,哭嚷起来。“要逃难,你不能一个人逃,不顾我们母子死活!”

            “我不是逃难!我去接妈回来,她还在城里!”他站住分辩道。

            “你还想在城里找得到她!”妻子冷笑地说。“难道她没有脚没有眼睛,自己不会走路。”

            “你快进去收拾东西。等我去接妈回来,大家一块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