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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他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过了几分钟才跑出去追她。

            他满眼都是人,他应该到哪里去找她呢?他掉头四望,他看不见她的背影。“她一定是去银行,”他想,他便朝那个方向走去。他大步走着,全身发热,淌汗。

            他走过大半条街,终于见到她的背影了。他兴奋地唤了一声;“树生!”她似乎没有听见。他鼓起勇气向前跑去。他离她愈来愈近了。他第二次大声唤她的名字。她停下来,回头看他。他连忙跑上去,抓住她的膀子。他睁大两只眼睛瞪着她,半晌才气咻咻地吐出一句话:

            “树生,我都是为了你。”他的额上冒着汗。脸病态地发红,嘴无力地张着在喘气,脸上带着一种求宽恕的表情。

            “你何苦来!”她怜悯地望着他说;“为什么不回家去躺躺?你病还没有好,怎么能办公啊?”

            “我应该向你说真话,”他仍旧很激动地说,“我去办公,我不过想借支一点钱。”

            “我原先就说过,你要用钱,我可以拿给你,用不着你去办公,”她打岔地说。

            “我想买点东西……后天是你的生日,……我想送你一点礼物……至少也要买一个蛋糕才……”他断断续续地说,带着羞惭的表情,略略低下头去。

            她显然吃了一惊。他的话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在变化;怜悯被感激和柔爱代替了。“你是这样的打算?”她感动地小声问。

            他点点头,又添一句:“可是我还没有拿到钱。”

            “你为什么不早说?”她微笑道,带着柔情望他。

            “我说了,你一定不让我做,”他答道,他的紧张的心松弛了,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你还记得我的生日,我自己倒忘记了,我真该谢谢你,”她感激地含笑道。

            “那么你不再生我的气了?”他也怀着感激地说。

            “我本来就没有跟你生气,”她坦白地回答。

            “那么你不离开我们?”他又问,声音还略带颤抖。

            “我本来就没有离开你的意思,”她答道。她看见他的脸上现出安慰的表情,便柔声劝他:“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你母亲——”她突然住了嘴,改口说:“你还是早点回家去休息罢。不要再去公司了。”

            “我去一趟,我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回去,”他说。妻点点头,两个人就在十字路口分别了。

            他回到公司,已经是办公时间了。他的精神比较爽快,可是身体还是疲乏。他坐下来,立刻开始工作。他觉得很吃力,有点透不过气来。他打算回家休息,但是他想到“当天要”三个字,他连动也不敢动了。

            校样一页一页地翻过了。他弄不清楚自己看的是什么文章。他的心在猛跳,他的脑子似乎变成了一块坚硬的东西。眼前起了一层雾,纸上的黑字模糊起来。他隐隐约约地看见周主任那对凶恶的眼睛(周主任刚刚从外面回来)。“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放松我?你不过比我有钱有势!”他愤慨地想道。

            也不知道是怎样起来的,他忽然咳一声嗽,接着又咳了两声。他想吐痰,便走到屋角放痰盂的地方去。在十几分钟里面,他去了两次。吴科长不高兴地咳嗽一声,不,吴科长只是哼了一声。他便不敢去第三次。偏偏他又咳出痰来,他只好咽在肚里。他居然忍耐住把剩下的十多页校样看完了。

            过了三四分钟,他觉得喉咙又在发痒,他想忍住不咳出声来,可是他心里发慌,最后,一声咳嗽爆发出来了。一口痰不由他管束地吐在校样上。是红色的,是鲜红的血,他仿佛闻到了腥气。他呆呆地望着它。他所有的自持、挣扎、忍耐的力量一下子全失去了。

            “那么到了无可挽救的时候了,”他痛苦地想道。忽然听见周主任一声轻咳,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对眼睛,他吃了一惊,连忙俯下身子在字纸篓里抬起一片废纸把血痰揩去。刚揩好痰,他又发出接连的咳声。他走到痰盂前弯下身子吐了几口痰。嘴里干得厉害。他想喝一杯茶,却没有人理他。他按着胸膛在喘气。

            周主任叫工友来请他到小房间去。

            “密斯脱汪,你今天不要办公了,还是早点回家休息罢,我看你身体太差……”周主任靠在活动椅背上,慢吞吞地含笑说。

            他竭力装出平静的声音回答一句:“不要紧,我还可以支持。”然而他的身体却不想支持下去。他头昏眼花,四肢无力,身子忽然摇晃起来。

            “密斯脱汪,你身体不好,趁早休息罢。不然病倒了,医药费是一笔大数目啊,”周主任又说。

            “回去就回去,不吃你这碗饭,难道就会饿死!”他气恼地想道,口里却用温和的调子说:“那么我就请半天假罢。”他连忙用手帕掩住嘴咳起来。

            “半天恐怕不行罢……。也好,你先回家再说,”周主任带了点嘲笑的表情说,便把头朝面前那张漂亮的写字台埋下去。

            他不想再说什么,恨不得马上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向那个人要求:“我想借支一个月薪水,请主任——”

            周主任不等他说明理由,立刻截断了他的话,厌烦地挥手说:“支半个月罢,你去会计科拿钱。”

            他没有第二句话说,只好忍羞到会计科去支了三千五百元。他想:这点点钱能够做什么用呢?他带着苦笑把钞票揣在怀里。

            他把看完的校样交出去以后,便走下楼。没有人理他,却有些怜悯的眼光跟随他。“何苦啊,”周主任摇摇头低声说了这三个字。

            他希望在楼下看见钟老,他盼望着听到一句安慰的话。他的心太冷了,需要一点温暖。但是楼下没有钟老的影子。

            天还是灰色,好象随时都会下雨似的。走惯了的回家的路突然变得很长,而且崎岖难走。周围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人们全有着那么旺盛的精力。他们跟他中间没有一点关联。他弯着腰,拖着脚步,缓慢地走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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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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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到了家。房门半掩着,他推开门进去。母亲立在方桌前洗衣服。他一看便知道旧洋磁脸盆里面泡着的正是他的罩袍。

            “宣,你回来了!”母亲惊喜地说。
            “我累得很,”他喘息地答道。接着他苦笑地对她说:“妈,你还在给我洗衣服!我不是说过拿给外面洗衣服的大娘去洗吗?”他把书桌前的藤椅掉转方向在它上面坐下来。

            “包月洗要八百元一个月,太贵了!横顺我在家里没有事做。我不比树生,她可以到外面去挣钱,”母亲发牢骚地说。

            “树生回家来过吗?”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母亲马上变了脸色,不高兴地回答:“她没头没脑地发了一顿脾气又走了。我看她越来越不象话。你也得管管她。象她这种脾气,我实在伺候不了。我想等你身体好一点,我要回昆明去住一个时候。唉……”(她改换了语调叹一口气)“我离开云南二十多年了。我二哥他们不晓得老到什么样子……”她的眼睛里开始闪着泪光。

            看见母亲的眼泪,他觉得心里一阵难过,他自己也就想哭了。他连忙安慰她说:“妈,你不要伤心。我不会偏袒她,我是你的儿子——”

            不等他说完她便插嘴说:“是啊,她不过是你的姘头。她动不动就说走。其实她走了倒好。她走了,我另外给你接一个更好的来。”

            母亲的这句话激起了他的反感,他不敢反驳,却用不安的声调说:“我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钱来结婚?连自己都养不活,还会有人嫁给我?”他苦笑了。

            “养不活,怕什么!这个年头哪个有良心的人活得好?拖也好、捱也好,我们总要活下去。我们不能因为没有钱,就连妻子、儿女都不要了!”母亲愤慨地说。

            “不过我实在离不开树生,结婚十四年了,我们彼此相当了解……”他痛苦地说,话还未说完,他觉得一阵头晕,就把藤椅放还原,将头压在书桌上。他象睡着了一样,半天都不出声息。

            母亲走到他的身旁,用充满慈爱和怜悯的眼光看他。“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她低声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接着她又唤道:“宣。”他应了一声,却不抬起头来。

            “你到床上去躺躺罢,”她柔声说;“她会回来的,你何苦这样难过。”

            “我不是为了她的事情。”他有气无力地摇摇头说:“她会回来,我知道。我先前还看见她。”

            “你看见她?她去公司找过你吗?真不要脸!还好意思向你告状!”母亲气红脸,离开他走一步,大声说。她恼怒地想:这个女人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他痛苦地看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说:“她没有讲什么。她……她不过说时局不……大好。”

            “时局好不好,跟她有什么相干!”母亲气愤地说:“她要走,一个人走就是,做什么还要来害人!”

            “妈!”他不能忍耐地叫起来,“这太过份了!为什么她要这样恨树生?为什么女人还不能原谅女人?”她不走,她说过,她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