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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甚至钟老的“喜讯”也没有给他带来快乐。

            他回到房里,母亲仍然不在。照理她应该晾好衣服回房来了,她不在,正好给他一个安心读信的机会。他在藤椅上坐下,又把妻的信拿出来读着。他还没有开始,心就咚咚地大跳,两只手象发寒颤似地抖起来。

            他在信笺上找到先前被打断了的地方,从那里继续读下去:

            

            ……我说的全是真话。请你相信我。象我们这样地过日子,我觉得并没有幸福,以后也不会有幸福。我不能说这全是你的错,也不能说我自己就没有错。我们使彼此痛苦,也使你母亲痛苦,她也使你我痛苦。我想不出这是为了什么。并且我们也没有方法免除或减轻痛苦。这不是一个人的错。我们谁也怨不得谁。不过我不相信这是命。至少这过错应该由环境负责。我跟你和你母亲都不同。你母亲年纪大了,你又体弱多病。我还年轻,我的生命力还很旺盛。我不能跟着你们过刻板似的单调日子,我不能在那种单凋的吵架、寂寞的忍受中消磨我的生命。我爱动,爱热闹,我需要过热情的生活。我不能在你那古庙似的家中枯死。我不会对你说假话:我的确想过,试过做一个好妻子,做一个贤妻良母。我知道你至今仍然很爱我。我对你也毫无恶感,我的确愿意尽力使你快乐。但是我没有能够做到,我做不到。我自己其实也费了不少的心血,我拒绝了种种的诱惑。我曾经发愿终身不离开你,体贴你,安慰你,跟你一起度过这些贫苦日子。但是我试一次,失败一次。你也不了解我这番苦心。而且你越是对我好(你并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你母亲越是恨我。她似乎把我恨入骨髓。其实我只有可怜她,人到老年,反而尝到贫苦滋味。她虽然自夸学问如何,德行如何,可是到了五十高龄,却还来做一个二等老妈,做饭、洗衣服、打扫房屋,哪一样她做得出色!她把我看作在奴使她的主人,所以她那样恨我,甚至不惜破坏我们的爱情生活与家庭幸福。我至今还记得她骂我为你的“姘头”时那种得意而残忍的表情。

            这些都是空话,请恕我在你面前议论你母亲。我并不恨她,她过的生活比我苦过着干倍,我何必恨她。她说得不错,我们没有正式结婚,我只是你的“姘头”、所以现在我正式对你说明。我以后不再做你的“姘头”了,我要离开你。我也许会跟别人结婚,那时我一定要铺张一番,让你母亲看看。……我也许永远不会结婚。离开你,去跟别人结婚,又有什么意思?总之,我不愿意再回到你的家,过“姘头”的生活。你还要我写长信向她道歉。你太伤了我的心。纵然我肯写,肯送一个把柄给她,可是她真的能够不恨我吗?你希望我顶着“姘头”的招牌,当一个任她辱骂的奴隶媳妇,好给你换来甜蜜的家庭生活。你真是在做梦!

            他痛苦地叫了一声。仿佛在他的耳边敲着大锣。他整个头都震昏了。过了半天他才吐出一口气来。信笺已经散落在地上了,他连忙拾起来,贪婪地读下去。他的额上冒汗,身上也有点湿。

            宣,请你原谅我,我不是在跟你赌气,也不是同你开玩笑。我说真话,而且我是经过长时期的考虑的。我们在一起生活,只是互相折磨,互相损害。而且你母亲在一天,我们中间就没有和平与幸福,我们必须分开。分开后我们或许还可以做知己朋友,在一起我们终有一天会变做路人。我知道在你生病的时候离开你,也许使你难过,不过我今年三十五岁了,我不能再让岁月蹉跎。我们女人的时间短得很。我并非自私,我只是想活,想活得痛快。我要自由。可怜我一辈子就没有痛快地活过.我为什么不该痛快地好好活一次呢?人一生就只能活一次,一旦错过了机会,什么都完了。所以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必须离开你。我要自由。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同情我。

            我不向你提出“离婚”,因为据你母亲说,我们根本就没有结过婚。所以我们分开也用不着什么手续。我不向你讨赡养费,也不向你要什么字据。我更不要求把小宣带走。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求你让我继续帮忙你养病。从今天起我不再是你的妻子,我不再是汪太太了。你可以另外找一个能够了解你、而且比我更爱你,而且崇拜你母亲、而且脾气好的女人做你的太太。我对你没有好处,我不是一个贤妻良母。这些年来我的确有对不住你、对不住小宣的地方,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同他的母亲。我不是一个好女人,这几年我更变得多了。可是我自己也没有办法。离开我,你也许会难过一些时候,但是至多也不会超过一两年,以后你就会忘记我。比我好的女人多得很,我希望填我这个空位的女人会使你母亲满意。你最好让她替你选择,并且叫新人坐花轿行拜堂的大礼。……

            他发出一声呻吟,一只手疯狂似地抓自己的头发。他的左胸痛得厉害,现在好象不单是左胸,他整个胸部都在痛。她为什么要这样凶狠地伤害他?她应该知道每一个字都是一根锋利的针,每根针都在刺痛着他的心。他在什么事情上得罪了她?她对他的恨竟然是这么深!单是为了自由,她不会用这些针刺对待一个毫无抵抗的人!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呼冤似地长叹了一声。他想说:“为什么一切的灾祸全落到我的头上?为什么单单要惩罚我一个人?我究竟做过了什么错事?”

            没有回答。他找不到一个公正的裁判官。这时候他甚至找不到一个人来分担他的痛苦。他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他在望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过了一些时候,他忽然想起了未读完的信,才埋下头把眼光放在信笺上继续读着:

            

            (这里还有两行又四分之一的字被涂掉了,他看不出是些什么字。)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了这许多话。我的本意其实就只是:我不愿意再看见你母亲;而且我要自由。宣,请你原谅我。你看,我的确改变得多了。这样的时代和这样的生活,我一个女人,我又没有害过人,做过坏事,我有什么办法呢?不要跟我谈过去那些理想,我们已经没有资格谈教育,谈理想了。宣,不要难过,你让我走罢,你好好地放我走罢。忘记我,不要再想我。我配不上你。但我并不是一个坏女人。我的错处只有一个。我追求自由与幸福。

            小宣里我不想去信,请你替我向他解释。我自己说不明白,而且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我就要失去做他母亲的权利。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为了要同别人结婚才离开你,虽然已经有人向我求婚,我至今还没有答应,而且也不想答应。但是你也要了解我的处境,一个女人也不免有软弱的时候。我实在为我自己害怕。我有我的弱点,我又找不到一个知己朋友给我帮忙。宣,亲爱的宣,我知道你很爱我。那么请你放我走,给我自由,不要叫我再担“妻”的虚名,免得这种矛盾的感情生活,兔得你母亲的仇恨把我逼上身败名裂的绝路……

            请原谅我,不要把我看作一个坏女人。在你母亲面前也请你替我说几句好话。我现在不是她的“姘头”媳妇了。她用不着再花费精神来恨我。望你千万保重身体,安心养病。行里的安家费仍旧按月寄上。不要使小宣学业中断。并且请你允许我做你的知己朋友,继续同你通信。祝你健康。

            倘使可能,盼早日给我回音,就是几个字也好。
                                              树生X月XX日

            信完了,他也完了。他颓然倒在椅背上。他闭着眼睛,死去似地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被母亲唤醒了。他吃惊地把胸部一挺,手一松,那一叠信笺又落在地上。

            “妈,你晾衣服,怎么这样久才回来?”他问道。

            “我出去了。宣,你怎么不到床上去睡?”母亲说。她看见落在地上的信笺,便问道:“哪个写来的信?”她走去想拾起信笺。

            “妈,等我来。”他连忙俯下身子去捡信,一面解释似地加上一句:“树生的信。”

            “写得这样长,她说些什么?”母亲再问。

            “她没有说什么,”他慌张地回答,立刻把信揣在怀里,他明明是在掩饰。母亲想,一定是媳妇在对丈夫说她的坏话。她忍不住又说:

            “她一定在讲我的坏话。我不怕,让她讲好了。”

            “妈,她并没有讲你,她在讲别的事,讲——她那边的生活,陈经理对她……”他大声替写信人辩护道,可是他说到一半,他的声音哑了,他只得中途闭了嘴。

            母亲注意到这个情形,不再谈论那封信了。她想起另一件事,便换过话题说:

            “刚才我碰到钟先生,他说已经跟你讲过,你的事情已经弄好了,你可以回公司去做事。不过我说,如果新来的主任容易说话,最好让你休息两个月再去上班,只要他肯帮忙先讲好,就不会有问题。”

            “我想,明天就去,”他说,脸上没有丝毫欣喜的表情。

            “何必这样急,等钟先生来回话以后再去也不迟,”母亲说。

            “钟老要我早点去,他说日子久了恐怕会发生变化,”他竭力装出淡漠的声调说。可是他自己觉得有许多小虫在吃他的肺,吃他的心。

            “明天就去,未免太急了。或者你后天先去看看情形。明天不要去,明天我做几样好菜请你吃,我想把张伯情也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