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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主任最后下楼,看见他端坐不动,便问道:“你不下去吃饭?”

            “我不想吃,”他带窘相地答道。

            “你不舒服吗?”

            “不,”他连忙站起来摇头说。“他不知道,”他感激地想。

            “你打过预防针没有?”

            “没有,”他摇头答道。

            “你要打才成。钟老已经送进医院去了,一定是霍乱症,”主任关心地嘱咐道。

            “是,谢谢你,”他答道。

            “你嗓子哑了好几天了,还没有看医生吗?”

            “看过,一直在吃药,不过始终不见好,”他埋着头回答。

            “你要当心啊,”主任皱皱眉头说。“你身体不好,告一两天假也不要紧。”

            “是,”他应道。他抬不起头来。

            主任下楼去了。他一个人留在楼上。他忽然想:“主任是不是在暗示要我辞职?”他心里很不好过。本来已经病弱的身体似乎又遭受到一个意外的打击,他快要倒下去爬不起来了。他两手托腮,一个人对着校样纳闷。

            “不会的,他对我好象还客气,”他忽然自语道。这个念头减少了他的痛苦和疑虑,他的心稍微舒畅一点。

            小潘一直没有消息。下班前一个钟头的光景那个年轻人突然回来了。他先在楼下讲话,后来又上楼来,到主任的房里去了。

            “去的时候汽车在路上抛锚,差不多耽搁了两个多钟头,”小潘先说。

            “钟老的病怎样?不要紧罢?”主任关心地问。

            “那个医院是临时改设的。糟透了。一共只有两个医生,四个护士,二十张病床。现在收了三十几个病人。有的就摆在过道上,地板上,连打盐水针也来不及,大小便满地都是,奇臭不堪。病人还是陆续在送来。全城就只有这么一个时疫医院,而且汽车开不到门口,还要用滑竿抬上去。钟老送到医院,医生来看了病,的确是霍乱。又等了一点多钟,才有人来给他打盐水针。医生护士们实在忙不过来,他们也累得很。看情形非派个工友去照料不可……”小潘兴奋地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

            “医生怎么说?既然是霍乱,打了盐水针,总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主任说。

            “医生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摇头叹气。他好象在说,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医生,现在把全城人的性命交给他们两个人照料,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小潘说。

            “好,这样罢,这里明天放一天假,好好打扫一番,也消消毒,免得再传染人,”主任想了想又说。

            同事们继续谈论著钟老的事。只有汪文宣一个人把头埋在校样上,不敢插一句嘴。但是钟老的和善而略带滑稽的面颜一直浮现在他的脑际。他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他这一天没有看见钟老,他签到时钟老还不曾来。大概钟老是带病上班的,所以这一天会迟到,而且突然发了病。钟老的病会不会有危险呢?不会的罢,钟老昨天还是那么健康,那么结实,跟他一天天在瘦下去的情形完全不同。那么为什么小潘又说得这样可怕呢?他想着。钟老是他在公司里的唯一的友人,钟老又没有在那封信上签名,他不能不想念钟老。

            下了班回到家里,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只叹了两口气,说了两三句同情的话,以后就不再提起钟老的名字了。可是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有几只蚊子和苍蝇来搅扰他。老鼠们把他的屋子当作竞走场。窗下街中,人们吵嘴、哭诉、讲笑话、骂街一直闹到夜半。他不断地看见钟老的笑脸、发光的秃顶和发红的鼻子。他一直想着钟老的事。钟老会死?不会死?科学能不能救活那个老人?霍乱对他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词,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见到“麻脚瘟”的“威力”了。

            这个夜晚他时睡时醒,老是觉得有一个可怕的重量压在他的胸膛上。他不断地小声呻吟。他梦到钟老死去,甚至全公司的人都死去。他小声哭叫。他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所以没有惊醒母亲。

            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后只觉得头晕,四肢无力。他母亲关心地问他:“宣,你眼睛怎么这样红?昨晚睡得怎样?”

            “不好,不晓得醒过多少回,”他答道。

            “那么你今天不要出街罢,既然放一天假,你也落得休息一天,”她说。

            “我想去看看钟老是不是好了一点,”他沉吟地说。

            “你去医院?”母亲惊问道。

            “我到公司去,公司里会有消息的,”他解释道。

            “今天放假,怎么还会有消息?”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他看了母亲一眼,也不再说话了。这一天他一直在家里睡觉,他完全照母亲的意思办。可是他心里老是在想钟老的事情。凶呢?吉呢?他几乎要祷告了。留下“他”罢。用科学的力量救活“他”罢!他整天呼吁着。整夜希望着。

            他的心一上一下,始终没有安宁。好容易捱到另一天天明,捱到上班时间。他到了公司,一切如旧,只有钟老的座位空着。上楼就坐后,他摊开前天未看完的校样继续校对下去。不久工友送来一张吴科长的字条,要他为这本他正在校对的“名著”写一篇广告辞。

            这张字条等于命令,他不能不服从。他想了想,抽出一张信纸,拿起笔,打算试写一两百字。可是写了一句,他就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字句混杂在一起成了一个整块搁在他的脑子里,他不能够把它们一一分开。他的思路停滞了。他拿着笔,不住地在砚台上蘸墨汁,许久写不出一个字。他的额上满是汗珠,整个脸象火烧似的发烫。没有办法,他拿开信笺,又继续看校样。

            忽然他听到一声吴科长的咳嗽。他吃了一惊。吴科长是随意咳出来的,他却以为是对他不满的表示。他连忙振作精神,又把那张信纸拿过来,放在面前。“没有关系,随便敷衍几句罢,”他想道,就糊里糊涂地写了一百五六十个字。他自己念一遍。“谎话,完全说谎!”他骂自己。可是他却拿起广告辞,走到吴科长的办公桌前,恭敬地把它递到科长的手里。

            “不大妥当,恭维的话太少,”吴科长皱皱眉摇摇头说,“象这样的名著非郑重介绍不可。不然某先生看见会不高兴。”

            某先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候补中委和政界的忙人,难道连书店的广告辞也会注意吗?他不大相信吴科长的话,就顺口说了一句:

            “某先生不见得会注意罢。”

            “你哪里知道?他们做大官的对什么事情都注意。某先生是文化界出身的,他非常关心文化,著作的兴趣也不亚于从政,他又是我们公司的常务董事,”吴科长板起脸说。

            “是,是,”他埋下头答道。

            “你拿回去重写过,”吴科长说,把广告辞交还给他。

            他唯唯地应着,正要转身走开,又听见吴科长吩咐道:

            “还有你校对那本书,要特别小心,不能有一个错字,某先生对于书上的错字平日也很注意。”

            他厌恶地应了一声,连头也不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他怨愤地对自己说:“好罢,我来大捧一场。”他又拿起笔,费力地在脑子里找寻了些最高的赞颂词句,胡乱地写到纸上去。“你看,我也会撒谎的,”他痛苦地自语道。好在这些无声的语言不怕被别人听见。

            他忽然听见小潘的脚步声。小潘气急色败地跑上楼来,进了主任的小房间,喘息地大声说:“方主任,张海云刚刚打电话来说,钟老一早就死了。他连打几个电话,都打不通。”

            他眼前一阵黑,耳朵里全是铃子声。他连忙用双手捧住了头。

        二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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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公司里就只有钟老这么一个朋友。钟老死去以后,他失去了自己跟公司中间的联系。现在可以说公司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了。下班时他仔细地把自己的办公桌收拾清楚。下楼出门时,他还在钟老的座位前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后来走出大门,他又用古怪的眼光看了门口,他觉得自己快要跟这个地方永别了。

            事实上他第二天还来,第三天还来,第四天还来,一直到第六天他还来。

            那天下午有几个同事约好到钟老的墓地去。他也参加。他们搭长途汽车去,也搭长途汽车回来。他们被人象装沙丁鱼似的塞在车子里面。他几乎连站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不得不把左脚悬在空中。一路上车子颠簸得厉害,车里闷热,空气坏,他心里很不好过,差一点要在车上呕吐了。

            钟老就葬在时疫医院附近斜坡上的一块小地方,坟上土已经干了,还没有长草,只放了一个纸花圈,是用红、白、绿三色土花纸扎成的。上款写“又安先生千古”,下款写“一中书局挽”。另外还有一个花圈绑在一个木架子上,高高地立在墓前,上款仍是“又安先生千古”,下款却是“弟方永成敬挽”,这是主任送的,也是纸扎的花圈。来不及立碑,就让这两个没有香味的花圈一立一躺地陪伴着和善的老人。

            “公司就这样办丧事,也太简陋了,一共花不了几个钱,”一个同事说。

            “这已经不容易了。要是周主任在这儿,恐怕连这样也办不到,”另一个同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