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会去洛玢宫外的栖霞峰。因为寒烟总在那里迎着风一个人静静地站着。
每次我都远远地看着她，看着她烟蓝色的衣袂在云雾中静静地垂下，然后又被风吹起；看着她额头上的月光石伴随着她的眼泪一起闪着晶莹的光。我总是想起溅花宫里那个调皮的女孩子，她把水花升上半空，然后和雪花一起狂舞。然后我看见她向我走来，说，泓，我们是你的朋友……
她的忧伤总让我心疼得难以站立。
有时候我会走近她，说，寒烟，为什么不愿意让我和你一起分担忧伤。我相信我能给你一生的幸福。
泓，我的忧伤你永远也分担不了。她的声音犹如向深渊里下坠的一滴水。
为什么，为什么……我哽咽着说不出话。
寒烟无力地靠在我的肩上，说，泓，抱着我……
我抱着寒烟像抱着一个孩子，她的忧伤在我的怀里像一块坚硬的冰，一块无法溶解的冰。我的绝望就在那一刻从心底最幽暗的地方向上升起，像一朵突如其来的烟花在我的心里爆裂，瞬间弥漫在我多年堆积在生命里的忧伤中。
我只能紧紧地抱着寒烟，像抱着一个孩子。
寒武和寒烟向我道别的时候，我正在和千机商议着天倾国的事情。我看着他们在屋外的树影下像是光影迷乱中的一对精灵。
你们要走？
寒武依然微笑着，就像我第一次遇见他那样，温暖如春。
他说，我们必须回天若国了。
我低下头，喃喃地说，是的，是的，你们要回去的。天若国的大雪里，昫晶花一定开得艳丽如火了。
百年后我们会再到天倾国来祭天的，泓，那时候我们会在最伟大的帝王脚下献上我们的忠诚。寒武平静的声音像是从冰上滑过。
我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阳光像水花一样从我们的眼前流过。天空里划过银雕飞翔的影子，它们的鸣叫从云端上落下，自由而苍凉。
我想躲避到时间的缝隙里去，但它是那样绵密得不留一点痕迹，我的心像刀割一样疼痛起来。我忽然懂得了父亲的痛苦，仿佛看见他在祖父面前跪下时的忧伤；仿佛听见他在说，父亲，请您把自由赐给我。
高居天幻神座上的日子是没有自由的时光的。尤其是当寒武和寒烟在我的面前垂目而立，我感觉到他们的声音是从时光的河流的另一端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由的时光已经离我远去了。
这么久了我第一次看见寒烟的微笑，她说，泓，再见。
我说，你们什么时候走。
我们会在洛玢宫停留最后一个晚上，明天就走。寒武说。
我差一点哭出声来。
月亮从洛玢宫的脚下升起。这天晚上我被一个又一个的梦境占据。梦里面有提坦门上的鹅毛大雪和逍遥的云影；有封天移星神殿的星光闪耀；有敖槠微笑的样子；还有伽莫，他的星月螭黼幻袍在夜色里像是迷幻的星象。雪雾的后面都是朋友们飘动的脸庞。
我听见一个声音在遥远的黑暗中喊着我的名字，她说，泓，再见了……
接着我看见寒烟站立在空中，夜风将她的紫色幻袍灌满，头发向上升腾起来，她像一朵紫色的莲花散发着幽暗的光。她说：
泓，原谅我，我不能陪伴你一生一世，虽然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梦想。
可是我不能。
我为此独自流了很多的眼泪。自从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一切都将来临了，爱、欢乐、痛苦、忧伤和绝望，都将伴随着我以后的日子。你看见我忧伤的样子一定很心疼，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原谅我，泓。
我是一个占星师，这真是我的痛苦，在没有见到你以前，我从来不问自己的将来，我只是在溅花宫里过着我快乐的生活。我是天若国里最快乐的一个公主。在天若国的漫天大雪里，我总在寻找那一片飘摇得最欢畅的雪花，我觉得那就是我。
可是那天，你在溅花宫里出现的那天，我就开始在占测我的未来，不，应该是我们两个人的未来。我多么想看见我们在一起快乐的样子，看见我在你温暖的怀中静静地睡着的样子。那时候一定有很多漂亮的精灵在我们身边跳着欢快的舞；美丽的梦境会像缤纷的蝶翅飞进我们共同的时光；晚上我们可以看着我们壁上相偎依的影子，听万千的萤虫共鸣。我多想看到这些。
可是后来我就哭了。因为我看见我的生命就在我星相不远的时间线上断裂了。我占测得很精确，我知道我生命的终止就在今晚。我从那时候就只能等着今晚的到来。所有的梦都在顷刻间化成灰烬，像是溅起的水花闪烁出来的光亮，等水平静后，一切都消失了，全没有了。
我还看到了你孤独的一生，虽然我不能占测到一个伟大的帝王的生命星型，但我可以看见他感情的轨迹，它像一颗苍白的石子划过的痕迹，在宇宙里悠长而寂寞。这是令我最伤心的事情，泓，我每天的眼泪都是因为这个而流的。那条孤寂而忧郁的星线每天都会像针刺一样弄伤我的心。我总是禁不住去想象你在黑夜的寂寞中做着苍白而忧伤的梦；想象你坐在天幻神座上接受着子民的祈福，而内心却像霜风一样的凛冽。想象着你在封闭的心灵中终老的样子。泓，我每天都躲在没有人的地方流着泪，没有人理解我的忧伤。
泓，我没有答应你，因为那样也许会让你伤得更深。当你有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会很伤心的。
我知道的，但我逃脱不了死亡。我真的恨我自己，没能让你快乐起来，一百年了，我都没有快乐过……
原谅我。现在我该走了，我孤独的王。答应我，快乐地生活……
我醒来后发疯一样跑出门外。
我看见门外的树影下有一个雪白的身影静静地迎风飘动。我缓缓地走近，看见寒烟微笑着站在那里，眼神已经凝固，月光石在月色下变得恍惚而迷离。
我抱住寒烟的身体，她似乎比月光更凉。我看见她背上有一个细小的血洞，血已经凝固了。我把脸贴上她的脸，我想这样也许可以温暖她，但她仍然是那么凉。
我把她抱得更紧，她身体的冰凉浸进了我的心里。
当我抱着寒烟来到寒武的住处时，他正默默地站在房外的月光中。悲伤的气息弥漫在周围。
我哽咽着说，寒武，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杀了伽莫还要杀寒烟，她是你的妹妹呀。
是的是的，我都知道。我终于哭出声来，我听见自己的哭泣在夜空里异常清晰。
你为什么不揭穿我，泓，你如果早一点杀掉我，寒烟就不会死了。
因为我始终丢不开你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对我说，泓，我们是朋友……
寒武仰望着天空闭上了眼睛，泪水流过他的脸颊，滴落在地面上的花叶上。
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泓，我最终还是败在你的手下，我和商戚、凤略一样，都败在了你的手下。你的确是一个伟大的王，没有人能够超越你的智慧。我知道你很爱寒烟，寒烟是我最疼爱的妹妹，我比你更爱她，我爱她胜过我的生命。可是我没有想到她会装扮成你的样子替你接受死亡。当我的鐾空咒的荧光从她背后穿过去以后，我听见她喊了一声，哥，答应我，快乐地生活……
寒武说完，已经泣不成声。
为什么，为什么……
泓，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但在这之前，我们之间的对决是不可避免的。我一直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我想借助你的力量除掉凤略以后，再找机会打败你，我看着我的计划在一步一步走向成功，但我真的很失败，因为我从一开始就失败了。
我看着夜空里悄然落下的木叶，他们在月光里翩翩飞舞着，然后飘进我伤痛的记忆里。那些记忆都是我不愿意走进的噩梦，但今天我不得不再一次走进去，我又一次看见那些熟悉的亡灵在空气里飘逝。
我说，寒武，在月光森林里的时候我就开始注意到你的反常了。因为我和冥天跟踪伽莫，看见他挖掘繁会琴的时候，我已经感觉到你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你也在跟踪伽莫。那天晚上你的身影没有逃脱我的眼睛。所以我知道你对繁会琴的下落也一清二楚。
寒武没有出声，好像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在正天宫里的第一个晚上，有人潜入我和伽莫的房间，当时我告诉你是纩黧，其实我知道那不是纩黧，因为当晚我看得很清楚，那个人的幻袍上没有点缀着金沙。我只对你一个人说过，那是纩黧。你很聪明，以为我真的怀疑是纩黧潜入我们的房间，于是干脆就冒充纩黧来进行夜间的行动。所以第二天院子里出现的那个身影的幻袍上就有了金沙的点缀。还有，那天晚上你突然在我身边出现，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觉得你好像就是从月光里走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