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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十年寒窗在此一举,金榜题名者一夜之间将成为新贵,名落孙山者要么落魄异乡,要么就灰溜溜地返回家园。大概这就是长期以来人们将参加入贡院会试称之曰鲤鱼跃龙门的道理。

            这一日,满天的灿烂星斗,将京师的通衢坦途照得清晰鲜明。春风客栈离贡院虽远,却经不起这帮士子们起得早。他们怕迟误了入场时间,行起路来自是带起一阵风,一个比一个快捷。时光刚至寅时正刻,他们已于黎明熹微中看到了龙门的轮廓。

            “我们是否过早了点?”走在前面的济南胶水举子蔡齐,第一个打破了疾行中的沉默,“到那里也是傻等,我们何不索性歇歇缓缓气儿?”

            “蔡兄高见。”说这话的是洛阳举子丁谓。丁谓是同住举子中的小弟弟,只有十八岁。“不过,最聪明的还是我们的安仁兄。别看他是只闷葫芦一言不发,实则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早就掉在最后边歇着去了。”

            陈尧叟等人扭转脖子回头看,他们中的老大哥——二十八岁的河南洛阳举子赵安仁,果然已拉在了最后,不由发出一阵儿笑声,笑得赶上来的赵安仁红着脸膛不知所以。见丁谓朝他舞眉弄眼扮鬼脸,便佯嗔道:“你们又拿老哥开涮了不是?”

            一时放松了的十八个人说说笑笑往前走,越靠近,龙门的灯火越发引起了他们的关注。只见四红四黄八盏怀抱粗的宫灯相间着悬垂在高耸的门楼之下,将盘在门楣之上的一串由红绸结扎成的大红绣球以及贴在门框上的红纸鎏金字对联映衬得更加熠熠生辉。昨天上午他们跑来察看时,那两扇黑漆漆的大门还宛若两张毫无表情的面孔,在那儿死气沉沉地板着,现如今那两扇门虽还严严实实地紧闭着,而门前的广场上却全然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温馨与庄严了。他们之中,除赵安仁之外,都是第一次进京会试,就像士卒第一次冲锋陷阵,难免有些悚悚惴惴的紧张。特别是将临其境,龙门近在咫尺的时候,那份紧张就更是颤巍巍战兢兢地难以遏制了——他们出神地痴痴怔怔地望着对面的龙门,居然尽如聋哑人,就连最爱逗乐子、常常拿人开涮的丁谓,甭说说话,出气儿亦怕惊煞了监考大人似的,不敢出急出粗了。

            天刚破晓,便见一顶四人抬绿呢小轿颤颤悠悠过来,轿前轿后还有四个侍卫。陈尧叟他们老远瞧见,便知是个不小的官儿。轿子在龙门前落下,轿帘撩开处走出一位身着皂靴朝服、头戴乌纱的三品大员。这位大员十分年轻,虽然亦留有短须,但从身姿面容来看,还不足三十岁。而立之年便位尊三品,这令陈尧叟、蔡齐、丁谓他们颇为惊羡,更令赵安仁阵阵汗颜——自己年近而立之年还栉风沐雨地来这里跃龙门,而人家……在伫望与惊羡的静默中,他们听开门的衙役称那位大员为“寇大人”,这才恍然明白这位大员原来就是此次主持会试的知贡举寇准寇大人。虽是与寇准初次谋面,但他们对这位如雷贯耳的寇大人的政绩早已耳熟能详,为见到寇准而感到兴奋——

            寇准十九岁中进士,二十岁知归州巴东县,二十二岁知大名府成安县,均用不足两年时间,便将两县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每次征赋役,邻县皆派吏役催逼,甚至强索逮人,而寇准所辖之县,只将各户赋役份额揭于县衙,或颁布乡里,百姓便争相交纳摊担,无一误时抗赋者。因此,太宗特嘉许之,一日问宰相赵普道:“朕欲擢用寇准,当授何官?”赵普当然明白太宗的意思,便迎合太宗回道:“可破格擢授其开封府判官。”太宗闻言摇摇头道:“此官小矣。当授枢密直学士。”于是,寇准一跃三级,由正七品升至正四品。次年寇准又兼任尚书虞部郎中、判吏部东诠,成了朝中最年轻的三品大员。此次春闱开科取士,太宗又命他和毕士安并为知贡举,使他成了三千举子的主考大人。

            “此次会试准定很严。”寇准一进龙门,丁谓就悄声嘀咕道,“主考大人年轻气盛,我们都得小心一点儿。”

            “严倒不怕。”陈尧叟接上了话茬,“就怕徇私舞弊,闱风不正,辜负了皇上遴选士俊的本意。”

            蔡齐点头道:“陈兄所言极是——我们出身寒门,尤忧闱风不正……”

            蔡齐还想往下说,就见又有一顶四人抬绿呢小轿悠悠而来,一会儿,轿中走出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人,苍白面容中夹杂着微黄的憔悴,瘦削的中等身材,身着同样的三品朝服。不用问这就是另一位知贡举毕士安大人。于毕士安之后,只见一顶顶二人抬小轿络绎不绝地朝龙门拢来。轿中均是各房的考官和巡检官。卯时正刻,天已大亮,二人抬小轿从此不见了,而龙门前的广场上,三千举子却汇成了人的海洋。在贡院使役们的统一指挥下,举子们于广场左右排起两个长蛇队。赵安仁已有两次排队经验,事先就知会了陈尧叟、蔡齐、丁谓他们。所以,当使役们一声招呼:“各路举子们到这里排队!”他们便个个眼疾腿快,分别抢占了两队的前十名。

            辰时正刻,龙门的中门仍还闭着,左右的两掖门却向举子们敞开了。陈尧叟在众多衙役的监视和一衙吏的引导下,第一个迈进左掖门,绕过一座石坊,就见甬道两旁各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厅,小厅门口各钉着一块木牌,上写三个拳大的隶书字:检查厅。陈尧叟未琢磨三个字的含义,就兴致勃勃地迈了进去。孰料,进门就是一个下马威——一左一右两个衙役连个招呼都不打,先是强行搜身,后又紧绷着面孔命令他:“呔!将衣服脱掉!”一时之间,他惊愣住了,稍游移了一下,两个衙役便不耐烦起来,厉声催促道:“动作麻利点!三千举子,个个若都像你,还不查到日头偏西?”陈尧叟闻言方知,三千举子皆无例外,便强忍着羞臊脱掉外衣又脱内衫,脱得只剩一件裤头,心想:总算彻底了吧?不料,衙役又朝他裤头内的那玩物儿一指:“别怕露出来——裤衩也得脱掉!”陈尧叟羞得难以自容,真想寻个地缝儿钻进去,不禁暗怨:寇师尊啊寇师尊!您老严得有点缺德了吧?但,不受辱就不能入闱。他强忍着愠怒,没有让眼泪流出来,还是脱了个赤条条一丝不挂。

            巳时正刻,三千举子才被“验明正身”完毕,由各房考官带领着分批进入至公堂,在文圣孔子的画像前恭行了三跪九叩大礼。礼毕,由两位主考——寇准和毕士安代表各房考官向孔子的牌位进香,面对孔子的画像盟誓。由于崇拜,陈尧叟对寇准的一举一动都十分关注。当陈尧叟看到寇准在孔子面前三跪九叩,郑重其事将一根根燃香插进香炉的那副虔诚样儿,他几乎感动得要落泪了。当寇准跪在孔子像前举起右拳盟誓时,陈尧叟支起耳朵,生怕漏掉任何一个字。“……吾等向皇天后土及至公至明的孔圣人盟誓:为国家社稷秉公取士,不徇私,不受请,不纳贿,不为权势所倾,不为名利财色所惑;若有悖违之一者,天诛地灭,神鬼共诛!”

            “好一个‘神鬼共诛’!”陈尧叟心里重复着最后的四个字,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适逢这样廉洁贤明的主考官,他夺魁的信心更足了。他正为寇准的誓词激动不已,房考官已唱到了他的名字。他按照唱名的顺序,一手秉烛一手提着考篮,在衙役的引导和巡检官的指示下,经过一番奔走寻找,终于觅到自己的像鸽笼一样的考号,刚迈进去,衙役便在考号的门上加了锁。从此他将在这简陋的斗室里度过四天三夜,经历七场大考。这七场大考,将是对他十年寒窗的检验。他在鸽笼里坐下来,专等着本房的试官前来颁题发卷。笼外的世界还是一片混乱,刚唱名还未找到考号的举子们,像蒙头苍蝇似的,惶惶然昏昏然,脚步匆匆地乱撞着。他将脑壳探出“笼”外,使劲扭颈子远望至公堂那边,就见两位主考大人正在台阶上议论着什么,而寇准的那张年轻面孔,因沐浴在春日的阳光里,显得那般的灿烂有风采。这又使他联想到寇准跪在孔子像前的那番誓词,顿感浑身暖融融的,似已蒙受到了这位主考大人的温馨抚慰。但他做梦亦想不到,恰恰是因为这位寇主考的固执与偏见,导致他夺魁的愿望化作了一团泡影……

            经过二十余日的阅卷审评和两次筛选张榜,春闱会试终于有了结果。近月来没有回过家的考官、巡检官以及贡院的全体吏役们,今晚即可会亲访友与家人团聚了。这天下午申时,两位主考官联袂到各试区巡视了一遭,到二十个试官房里看了一看,缓步回到至公堂,还未落座,寇准就提议马上举行春闱会试结束仪试。毕士安一时不置可否,他勉强地冲寇准笑笑说道:“那……就那么着——状元同榜眼儿倒个个儿?”

            “当然!我们议定了的,就不能再改了!”寇准的语气果毅,语音铿锵,说话时微微拧皱着眉心,流露出满腔的执著与自信,“中原辽阔数千里,济济两千余举子,难道就遴选不出一个状元来?”

            毕士安,字仁叟,太祖乾德四年进士,代州云中人,是地地道道的中原士子,就地方观念而言,他自然愿把头名状元的桂冠戴在中原士子的头上,但经各房试官荐举,又经全体试官联评,再经两位主考阅卷核定,大家一致认定一千零八号举子为一甲第一名状元,一百零二号举子为一甲第二名榜眼。然而,一经拆封查阅举子的籍贯姓名,方知一千零八号头名状元陈尧叟,乃西蜀成都府人;一百零二号第二名榜眼蔡齐,乃济南胶水人。这个结果大出寇准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