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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她虽生活在风沙肆虐的西北边陲,却不似一般党项族老妇那样两腮凹陷干瘪,面容粗糙黝黑,肌肤皲裂多皱,年纪不足五十便似八十岁老妪。她则相反,若不是那满头旺长的银丝,就仿似四五十岁的中年贵妇。她出身党项一个贵族家庭,自幼接受党项和汉族双重文化教育,不仅精通两族语言,还颇好汉字书法和汉人习俗,崇尚汉族文明。她的学识和生活习惯,亦颇多影响了她的两个儿子——李继迁和李继冲。太宗时为了控制党项族上层,曾命党项族首领派员到京城为人质。当时李继迁已成为党项族酋首,便派了自己的胞弟李继冲到了汴京开封。李继冲说汉语,着汉装,用汉文,使朝廷中许多不知底细的官员,竟不知李继冲为党项人。

            邓氏是在灵州至银州途中被官军截获的。两个多月来,她神情泰然,形容平和,不卑不亢,不哭不闹,更不乞求释返故里。俘获她之初,夏守恩欲使她劝降李继迁,要挟她给李继迁写劝降书。她反而鼓励李继迁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走到底,气得夏守恩没办法,便向朝廷请旨处置邓氏。后来真宗一道圣旨,将邓氏押解到了京城。

            邓氏是精通大宋刑律之人,自然亦清楚所犯何罪。所以,自被俘那天起,她一直很平静。不论在押解途中还是住进京郊驿站,她恬静得如一潭风平丽日下的秋水,安详而优雅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她以为,烈性自戕而死,不是她这样身份的人应该干的;屈膝求生,更有失党项人的民族气节。泰然自若地走尽最后一段生命之路,才不失为高尚,才不至于给儿子和本民族人丢脸。押解至京以来,她一直等待着准确的死期,昨日上午总算有了征兆——她搬进了只有朝廷大员才能入住的套房,生活膳食亦骤然升格,驿站还专为她配备了老妈子和侍奉丫头……这出其不意的优厚待遇,使她不禁联想到死囚走向断头台前的那顿美酒佳肴。一般死囚上路之前尚且如此,她作为大宋皇帝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更应优渥,住高间膳美食,想必亦是她这位有身份者上路前的礼遇。于是,邓氏夫人心安理得地尽享了一天的清福。今日一早,她仰于卧榻正思谋着上路时的衣饰发型,一名侍女忽跪于榻前禀报:当今皇上的宠眷刘美人身秉二旨——既代表皇上又代表皇后,将于前晌辰时正牌前来驿站探望她……闻此消息她浑身一抖,收体坐直了身板,疑心耳朵有病出现了幻听,急命侍女将话语重复了一遍。听罢侍女一字不差的复禀,她反而有些心神不安了——她来干什么?送我上路?汉人的习俗中似乎无此一招呀?莫不是……她一边揣度着刘美人此行的目的,一边起床、洗手、漱口、用早膳……早膳过后,她破格没在院中悠然散步,便早早地坐在了梳妆台前。她就是这般秉性儿:泰山压顶不变色,五雷炸身心不乱。不论在何种情况下,她都要给人以尽可能完美的形象,披头散发、衣饰不整,她羞于去见任何客人,更何况来者是位皇上的宠眷——美人娘娘。

            梳洗打扮完毕,她独自站在穿衣镜前,又前后左右地端详审视一番自己的身姿形容,这才坐进专为她配置的矮圈椅里,微合二目,静静地想着心事。刘娘娘驾至,是迎还是不迎?是远迎还是近迎?孔夫子有言:礼尚往来,有来无往非礼也。刘娘娘以千金之体来探望边鄙诰命夫人,岂有不迎之礼?……她正心驰神往着,就听她的随身侍女一声跪报:“禀老夫人:刘娘娘的銮驾已离驿站不远了。请问老夫人,是迎驾还是等候?”

            “迎驾!”邓氏夫人缓缓地睁开眼睛,朝室内的几位侍女和老妈子旋目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地道,“汝等都跟随老身之后,到驿站门口迎驾!”

            这是她思虑再三作出的决断——朝廷以礼待我,我就当以朝廷之礼迎娘娘的驾;儿子虽已举帜造反,但她毕竟还是太宗皇帝钦封的诰命夫人,诰命夫人乃大宋之臣女,臣女谒迎美人娘娘,自然当行君臣大礼。

            少许,邓氏夫人带领几位侍女刚在驿站门首跪定,就见唢呐、笙簧、丝竹导引下的卤簿仪卫中,有一顶耀然生辉的明黄十六抬凤轿在太监宫女们的簇拥下,颤颤悠悠正朝驿站大门走来。在离驿站门十几步远的地方,两位宫女撩起轿帘儿,露出一张花容月貌般的俊脸——刘娘娘凤冠霞帔拾阶下轿,轻移步履,杨柳拂风般地翩然走了出来。

            邓氏从未与刘娥谋面,但已料定凤轿中下来的这位体态婀娜、身材苗条、柳眉星目、红唇粉腮的美人必是刘娘娘无疑,便偷眼瞅着刘娥。一会儿,刘娥满面春风来到她面前,邓氏夫人便跪地叩拜道:“在下一品诰命夫人邓氏叩见美人娘娘!向刘娘娘问安!”

            “老夫人快快请起!”刘娥闻言慌忙疾步近前,屈膝蹲身搀扶住邓氏,“老夫人年届古稀,又有诰命在身,何必行此大礼?”

            “理当如此。”邓氏边在刘娥的搀扶下直起腰身,边连声说道,“罪过罪过,君臣之礼,主仆之道,老身岂敢混淆?况且,娘娘是二旨兼秉一肩,臣妾不曾远迎,已觉有所不恭了。”

            刘娥闻言心想:看来邓氏夫人不同一般党项老妇,其礼仪之举,甚至可逾朝廷一般的汉官命妇,不由暗自高兴,觉得对此通礼谙道之人晓以大义,施以教化,要比劝诫莽汉泼妇更容易。这对她完成皇上使命大有裨益。

            少许,在驿丞、太监和宫女的导引及簇拥下,刘娥步入了邓氏夫人居住的客厅。施礼毕,邓氏夫人只对侍女和客人说了金子般的五个字:“上茶”和“请用茶”,便不再言语了——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旁若无人;不愠不火,不卑不亢,一副平静如水的样儿。刘娥不愿冷场,便先说了一些抚慰话。见邓氏仍是一言不发,又解颐微笑道:“老夫人入住驿馆,算来已有些日子了,在这段时光里,不知老夫人起居可好,有何要求?”

            邓氏这才侧脸瞄刘娥一眼,正色道:“负罪之人,不敢奢望其他。老身过多想到的,是上路的日期及其伏刑方式。按照汉俗,普通死囚上路之前,允其饱食暴饮一顿。不知昨日之礼遇以及今日娘娘之探望,是否都是上路前朝廷对老身的关照?”

            刘娥闻言,抿嘴儿绽出两个顽皮笑靥:“老夫人果然警悟机敏,猜中了朝廷的安排。我今日前来,亦正是为老夫人的上路做准备的。”说到这儿,她轻呼一声,召进了青年太监雷允恭,挥手吩咐道,“速将御剪坊的两个裁剪师召来,为邓老夫人量体裁衣!”

            青年太监雷允恭应声而去。片刻之后,便有两个女裁剪师报门而入。她们参拜过娘娘,又拜过邓老夫人,便在刘娘娘的亲自指挥下开始为邓氏夫人丈胳膊量腿,量罢胸围、腰围又量臀围。她们丈量得格外仔细,量量记记,记记量量,差不多持续了半个时辰才算丈量结束。在由始至终的整个过程中,邓氏一直被动地、晕晕蒙蒙地、默默地支应着,虽尽力保持着平和与沉静,却总还免不了露出些许的失落与茫然。在几十年的记忆中,她曾无数次地被人量体裁衣,但从未像今日这样耗时许久。做什么样式的衣裳?她晕晕乎乎,一无所知;做单件还是配搭成套?她更不理会。因为此刻,心如止水的她只想着一件事:莫非汉俗中诰命夫人上路还要穿新衣戴新帽?不然这位刘娘娘缘何还处心积虑地为她赶制新装?

            丈量结束,两个女剪裁师依次退出了客厅。这时,邓氏夫人凝固的思维复又活泛起来,她想到方才做梦般的量体过程,心头难免袭上一股凄楚与悲凉。沉吟良久方侧目道:“刘娘娘,老身有一要求,不知当讲否?”

            刘娥闻言,审视一霎儿邓氏的面容,欣然答道:“老夫人是太宗皇帝钦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又是当今皇上的远道贵客,您老提出的要求,我想皇上是要尽力恩准的。”

            此时,邓氏夫人闻言,端庄严肃的面庞上几缕富有讽刺意味的笑纹稍现即逝。她耸耸肩膀,眺望着窗外的远山道:“老身虽不及天朝嫔妃荣宠高贵,却亦生于党项的簪缨之家。党项贵胄自然要遵循党项人之礼俗。所以,老身坚求能穿本族服饰上路!”

            刘娥闻言点头,光洁的面容上顿时现出笑容。但她抑制了自己的兴奋情绪,没使自己笑出声来,说道:“这个嘛,老夫人尽请自便。汉装、党项装,皇上都为老夫人准备着哩!”

            邓氏夫人闻言身躯一颤,脸上顿现愕讶状,但那惊愕转瞬即逝,留在脸上的依然是固有的坦荡与沉静。她瞄一下刘娥道:“这么说,方才刘娘娘为老身所丈量的服饰是两套?”

            刘娥笑眉笑眼地颔首说:“岂止两套。春夏冬秋,两族的四季服饰各一套,一并八套。冬用蜀锦剪缝,夏用湖绸剪制,春秋则用苏绢缝纫。八套服饰八个式样、八种色泽,穿在身上是迥然不同的八种风韵,配上老夫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材,回去让你两个儿子两房儿媳看了,不以为是王母娘娘下凡才怪哩!”

            就像暗夜混沌中透出一缕亮光,邓氏夫人脑际一闪,始悟到她和刘娘娘所理解的“上路”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她所理解的上路,是上黄泉之路,而刘娘娘所指的上路,是返回银州之路。同样是上路,目标则迥然不同,令她始料未及,甚感突然。但她还不敢相信宋天子有此等宽大胸怀,会将叛臣之母放归银州。来汴梁途中,她已经作好了白布裹尸点天灯的准备。如今眼前猝然一亮,现出的竟是一条金光大道,使她仿若梦境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