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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河对岸,那辆将送邓氏远行的十六挂凤辇,已在纷纷的春雨中等候;一队由夏守恩带领的侍卫邓氏沿途安全的全副武装的禁军,已在凤辇的两旁严阵以待。这六十四名禁卒,是刘娥特命张耆从上万名军健中挑选出来的。

            春雨纷纷扬扬地飘洒着,越下越急了。在雨中前进着的刘娥和邓氏夫人,脚步越发地沉重了。烟雨迷中,她们离泊在河边的那艘木船渐渐近了。她们心里都沉甸甸的,惧怕这一时刻的到来,却又无法儿阻挡它的到来。

            忽然,乐声大作。《送行曲》的优美曲调透过雨帘向辽阔的旷野传播开来。乐声催促着刘娥和邓氏夫人的脚步,她们艰难却又无可奈何,一步步地向大船前进着,再前进着。

            少顷,一条又宽又长铺有红毡的踏板呈现在她们面前。这条踏板一端衔接着陆地,一端搭在巨大的木船上。她们先满目凄凉地朝踏板望一眼,然后难以抑制地同时侧转身儿拥抱在一起。

            “保重!夫人多多保重!”刘娥含混不清的声调里,掺有浓浓的悲凄与哭泣声。

            “娘娘请放心,我会劝导儿子赴京请罪的!”邓氏夫人的声音里,不仅杂有悲切,还有不可逆转的决心和意志。

            《送行曲》那婉转悠扬的曲调,一遍又一遍重复演奏着,催促着。经过相当时间的恋恋不舍之后,邓氏夫人突然变得“丈夫”起来——她从刘娥手间挣出两只手,随后一个急转身儿,毅然迈着坚实的步伐,义无反顾地沿着踏板向大船的甲板走去。仍站在踏板一端泪眼朦胧的刘娥,目送着邓氏夫人硬朗的身影,一直送到邓氏伫立船头,朝她举起右手。

            巨大木船起锚了。在《送行曲》优美的曲调中,木船载着邓氏夫人和刘娥礼送的四名侍女,渐渐朝对岸驶去。滔滔的浊浪,摇晃着船身,亦摇晃着邓氏夫人的身躯。但她不肯坐下,在侍女的扶侍下,依然直直地站着,依然不停地向岸边的刘娥招手致意。此时,宽宽的河面和淅沥的春雨,模糊了刘娥的目光。但她仍不转眸子地望着,望着,一直望到站在船头向她挥手的那个身影走下船头,走近那辆豪华凤辇。

            “夫人保重!祝您老长命百岁!”刘娥的感情冲破了礼仪的束缚,她摇动着纤纤玉手,居然向河对岸模糊的身影大声喊道。

            “再见吧!刘娘娘!老身不会让您失望的!”这是邓氏夫人对刘娥招手祝福的回应。

            其实,在淅沥的春雨声中,她们谁亦没有听见对方的声音。茫茫烟雨,使她们彼此的身影都很朦胧。但她们凭借彼此的感应,仿佛意识到了对方在说什么,在想什么。

            春雨和着《送行曲》的节奏,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邓氏夫人踏上了刘娥为她备下的那辆十六挂马的凤辇;那凤辇终于在杂乱的马蹄声中辚辚上路了。这时的刘娥,情不自禁地尽力高举着手臂,脚步亦情不自禁向前移动着,移动着,以至于再前进一寸,她就要跌进黄河水里去了。恰在这当口,送邓氏夫人到彼岸的那只大船返了回来。她灵机一动,飞快地沿着踏板上了船头。

            木船分开浊浪,趔趄着身子到了对岸。刘娥匆匆地下船登上了黄河北岸大堤,站在大堤上远望着邓氏所乘舆辇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天幕的尽头……

            宫闱烽烟二

            6  尽孝道叛臣迎生母  谢皇恩继迁贡良驹

            就在邓氏夫人告别东京的前十日,大宋官军的三名信使直闯银州城西夏王行辕,声言随身携带邓老夫人的亲笔信函,要面交其长子李继迁手中。侍卫室里的一帮士卒官佐不相信又不敢不信,欲阻拦又不敢动真格的。正值此时,李继迁的中军官腰挎四尺长剑大步走来,听了侍卫当值官的禀报,当即命令侍卫将三名投书者统统绑了个结实,亲自带领十二名侍卫将三名宋军信使押解至李继迁的中军帐。

            “跪下!”到得李继迁面前,中军官命令三名投书的宋军士兵。

            “有邓老夫人信函在身,标下不便下跪!”其中一名投书者理直气壮地分辩说。

            “嗯!”正坐在帐内愁眉不展的李继迁,听到这声音仿若被人刺了一锥子,猝然挺直了身躯,二目盯望着中军官问:“他方才说什么来着?”

            中军官侧步躬身一揖道:“启禀元帅,他方才讲,身上有邓老夫人的信函,不便下跪。”

            李继迁又像被刺了一锥子,“腾”地站起身子,目光尖锐得像两柄利刃,挨个瞥望三名信使一眼:“汝等不是撒谎?”

            “标下不敢!”

            “松绑!”

            十二个兵丁闻言手忙脚乱,忙不迭地为三个信使解开了绳索,其中一名信使从怀中取出邓老夫人的信函递给了李继迁。李继迁一看函封上“吾儿继迁亲启”几个熟悉的娟秀字,“哇”的一嗓子哭得惊天动地,哭得意真情切,鼻涕一把泪一把,令在场者无不为之动容。两个多月的思念与牵挂,几十个昼夜的懊丧与愧罪,皆凝聚于这一声长哭里,皆溶进这流淌不止的鼻涕与泪水中……

            过了好一阵子,止住哭泣的李继迁亲自点燃四只红烛和一把檀香,先将四只红烛插进一字摆开的四具烛台,又将檀香分别插进两只香鼎里,然后将母亲的信函供奉于燃烛焚香的台案上,这才跪在案前行三拜九叩大礼……这隆重的拜函仪式足足持续了二指香的工夫。明眼人一看便知,李继迁在这里行的是臣工参拜君主赐函的礼仪。他将君臣之礼用于母子之间,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事。由此可见其母邓氏夫人在他心目中无可比拟的崇高地位。礼毕之后,他驱逐了在场的所有人,这才小心翼翼地拆开了那信函。在信函中,母亲概述了被俘至今的全过程,详写了自己在京师受到的礼遇,以及皇后、皇上赐宴的盛况和朝廷宽宥少数民族领袖的博大胸怀。最后邓氏夫人写道:“孔圣人言:礼少小者视其父祖,敬耄耋者视其子孙。母吾受此浩荡皇恩全赖我儿之威名也。孔圣人又言:知恩不报非君子也。皇上以九五至尊尚且不吝赐恩于边鄙老妪,老妪何惜犬马以忠其君。古哲人云:知儿者莫过于母,当尽孝道者莫过于子。母知吾儿是至孝之人,二月余不知母之行踪,必将提心吊胆,昼夜惴惴矣。今闻老母大安无事,儿必欣喜若狂,弹冠相庆耳。待母西归之日,儿亦必欲盛迎。故此,吾要郑重告诫吾儿:迎归之日大可不必戴王冠,衣王服——如今老母冀见儿是一个身着银州刺史官服、头戴四梁冠的大宋臣子,而不是辽国赐封的所谓西夏王……”

            看完母亲的亲笔信函,李继迁心头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并俱来。他低头瞥一眼仍穿在身上的辽主钦赐的王服,就好似裸体沾满了毛刺儿,顿觉阵阵瘙痒袭来,浑身不舒服。他复翻开信函瞅瞅:宋皇钦赐母亲的凤辇,不日将至。到那时,不管他心里怎样想,王服、王冠是穿戴不得了。不然,岂不违背了母亲之命?为了母亲,他宁愿舍弃全部到手的权势利禄,亦不愿落个不孝的声名。于是,他思虑再三,还是召来了中军官,果断命令道:“传我将令:自即日起,西夏王行辕仍更名为银州刺史衙门;摒弃西夏王封号,本帅仍是大宋银州刺史;刺史属下的将校官佐,皆恢复原职原位,并更着大宋服饰!”

            命令颁布还不到喝一杯热茶的工夫,便有数骑快马驰出刺史衙门,向驻扎于银州各地的西夏军营寨驰去。与此同时,李继迁还派一支五百人的骑兵,按照信函中提供的路线,昼夜兼程地朝邓氏夫人迎了过去。然而,他哪里知道,他所遣的五百骑健出银州不远,便遭到了宋军的狙击和追剿,当这支骑兵到得黄河渡口时,便只剩下了三十二骑。这时,多亏了护送邓氏夫人西归的夏守恩将军。夏守恩喝退了追剿的官军,才使得这支骑兵的指挥使与邓老夫人见了面。但这支骑兵对李继迁而言,从出发之时起,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连数日杳无音信。过了三天,第四日,李继迁坐在帐中忧心如焚。从信函中得知,他的母亲是由宋军沿途护送的。山高水远,关山重重,谁敢保证途中不出闪失?况且,在宋军眼里,他母亲是叛臣之母,尽管宋皇有放归母亲之心,万里归途之上只要一处宋军关卡将士怀有恶意,七旬老母就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倘若这种“可能”成为现实,他这位因造反而置母亲于死地的不肖之子,还有何颜活在世上?为此,他就像光着脚丫儿在刀刃上走路,昼夜在惊惧中受着熬煎。他明知不可为,仍然故为之——他又接连向黄河渡口派出数支化装的骑兵小分队,然而,过了数日,一支支骑兵都似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就在这时候,第一次派出的骑兵指挥使遣人送来了报告:老夫人的辇驾可望后天上午抵达银州。他多日悬在半空的一颗心,终于又落回了胸腔,往事如烟,又飘浮在眼前……

            那是去年腊月三十,也就是汉历的除夕之夜,银州刺史李继迁部通常在辽国的怂恿和支持下树帜反宋,仍旧用游牧部落通常擅长的战法——能胜即打,不能胜即走,同前来剿灭他们的宋将高琼所率之军激战十余日,虽不能击溃官军,却也屡有胜绩。为鼓舞士气,庆祝胜利,李继迁决定于正月十五日夜沿袭汉俗,举办盛大的上元节灯会;并秘密派遣一支精悍小分队前往老家接其老母邓氏夫人来银州看社戏观灯火。不料,小分队一去不返。其母邓氏夫人亦于来银州途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活活愁煞了李继迁!

            转眼,上元节已过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