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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赵安仁大器晚成,不仅练就一手好字,堪称汴京书法第一人,还历练出了过硬的强记背咏能力,对于前朝和今朝的典宪,诏旨敕文,以及国与国之间的答谢文书,均能倒背如流,一字不误,修炼成了真宗朝的一本活字典。故而,赵安仁不仅做了翰林学士院的翰林学士,还被真宗时时带在身边,以供真宗不时垂询之需。因此,赵安仁在寇准的心目中是所有门生弟子中最优秀的一个,他将操办自己生日的全权交给赵安仁,亦是多数同年意料中事。只有像丁谓这样过分热情的门生,才去与他竞争。当然,若论爵位、政绩,陈尧叟是同年中的第一人。但因陈尧叟是南国士子出身,从始而今,寇准对陈尧叟一直缺少恩师的那种情感,而陈尧叟对寇准亦是当敬则敬、当礼则礼,却从未像丁谓那样将寇准奉若神明。

            这次寇准办五十大辰庆典,翰林学士赵安仁万万没想到寇恩公会把主持寿宴的大任交给自己。因为他不善张罗,若论张罗能力他大逊于丁谓,论官高威重他不如陈尧叟。他认为丁谓才是替恩师办寿的最理想人选。但他一提丁谓,寇准就先皱眉头;他再荐陈尧叟,寇准则道陈尧叟、蔡齐太忙。除却以上三人,赵安仁便成了当仁不让者。于是,他笨鸟儿先飞,早早就将寇恩公的五十华诞列进了日程。

            门生弟子们为恩师庆寿,原本是件寻常事。但寻常事发生在不寻常之人寇准身上,那便不寻常了:京城为之卷起一股旋风不算,京畿以及周边州府官员,抑或明或暗地张罗上了。赵安仁虽已为翰林学士,毕竟还没有完全脱掉浑身的书生气。他对这股借祝寿投怀权贵的污浊世风,还缺乏足够的认识。因此,他简直被蜂拥而至地来自四面八方、相识与不相识的客人搅涨了头脑。幸亏陈尧叟、丁谓、蔡齐等都伸出友谊之手,将自己家的厨师都临时抽来帮忙,不然,光这一百多席的盛大场面,就够他抓瞎的。

            寿宴在中午举行。辰时刚过,站于门首两旁的乐队就嘀嘀嗒嗒奏个不停。送寿礼的人,一班接着一班。耳房里两位负责登记送礼人名讳的账房先生的案前,亦排成了长队。由于送寿礼者太众,乐队便来不及收一份礼奏一次乐了,主事人便索性每五份编成一组,奏乐相迎一次。如此这般还是应接不暇,到后来就干脆将每收受十份礼编为一组了。就这样,乐队嘀嘀嗒嗒整整演奏两个时辰,来送寿礼的人群仍是络绎不绝。

            还有自带乐队的送寿礼者。这些人多是部、院副职以上官员。他们府里都养着一班歌伎乐师,自会在今日显示一下各自的富有。

            丁谓晋升三司副使,已居朝廷大臣之列。在恩师的大寿之日,他不仅备下了一份重重的寿礼,还命乐班事先演练了他作的《上寿词》,他要当着寇准的面儿,亲自挑头予以朗诵演唱。

            是日的巳时正牌,右肩斜挎大红绶绸、四梁冠上还插着一朵绢花儿的赵安仁,正在相府门前忙得不可开交,就听笙呐锣鼓铙钹一阵轰鸣,居然将相府门前乐队的演奏压了下去。他好生奇怪!是谁出这么大风头!他心里正琢磨着来者为谁?只见路口涌出一支披红挂绿,人人胸前别着一枝绢花儿的队伍,走在队伍前的乐队歌班亦足有几十人。乐队之前,是两个彪形大汉抬着的一块颇似牌匾样儿的木架,木架上贴有一层红纸,红纸上整整齐齐写满了金黄色的楷体字,最上面的三个大字尤为醒目——上寿词……面对如此庞大的拜寿仪仗,赵安仁最想知道的是其主人是谁?只见由队后走至队前的骑着高头大马的丁谓,向他抱拳一揖:“安仁兄辛苦了!”

            赵安仁拱手一笑,随之向相府门内摊了摊手:“谓之贤弟好排场——里边请吧,恩师正坐在后堂哩!”

            丁谓下马,径直率队进了相府。他见抬礼盒的四位家丁落后了一步,还特意向他们招了招手。

            后堂,是座一明两暗有高台阶的北屋。明间三楹,敞亮绰阔;北墙居中,是赵安仁巨笔挥就的一个四尺见方的“寿”字。“寿”字下放着一把枣红色的高背圈椅。圈椅里坐着不时捋须吟笑着的寿星寇准——寇平仲。

            寇准昨日焚烧了皇帝的册后诏书,事后确乎有些悚悚惴惴,忐忑不安,夜里辗转反侧,更觉此事做得过分孟浪,有失宰臣大体。但他在巨大的“寿”字前一坐,便忘却了一切的惧怕与隐忧,晕晕然飘飘然地觉得能将自己的仕途混到今日这份上,应该心满意足,无愧无怨无甚遗憾了。前来拜寿者如此之多,他自己未想到,京畿及其周边州府的门生弟子亦赶来贺寿,他更是始料未及。由此他想到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这句成语。他不仅为自己的桃李满天下而备感自豪,亦为自己人格的强大感召力而自慰。由此引申,他复想到了昨日的焚诏事,他坚信他的行动,代表了今日所有为他祝寿的人……思念至此,他就更加心安理得地接受众人之拜贺了。正值此时,伴随着一阵更热烈更喜庆的锣鼓,又进来一队贺寿者。但在乐器停歇之后他放眼朝丹墀打望时,不由眉头一皱,随之打心底涌起一股浓稠的厌恶。就在他转面之间,丁谓已经踏过门槛,在门中央站定了。丁谓身后的歌班,亦随着丁谓放喉唱起了《上寿词》:

            伟乎恩师,提挈寒窗,

            金榜题名,永世不忘;

            伟乎恩师,日月之光,

            智识沐浴,山高水长;

            伟乎恩师,暗夜之烛,

            艰难跋涉,照我仕途……

            歌罢,丁谓向门外一招手,只见两个身着绿缎镶红边的英俊家丁将寿礼抬了进来。

            “不才门生丁谓,在恩师五十华诞之际,略备薄礼奉上,请恩师笑纳!”丁谓神色庄重地跨步上前,先打个千儿,然后像平话艺人背台词一样,对寇准说。

            寇准眼瞅着丁谓虚情假意的表演丑态,心里又生气又好笑。见丁谓抬进来的那只近一人高的礼盒居然比赵安仁送来的那只礼盒还要庄严华贵,不由便想到了当初为韩钦若夺去的那疋蜀锦,就嘿嘿笑道:“谓之今日所呈如此隆重寿礼,是不是其中有疋蜀锦啊?”

            丁谓闻言心头一震,浑身打一个寒战。一股寒气由脊梁沟儿倏然而下,一直凉到了脚后跟。他一直认为寇准不知道这件事。是哪个缺德之辈欲挑唆他们师生之间的不和,竟在此时此刻把这件事告知了寇准?但他毕竟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了,你寇准不是秋后算账么?我这里干脆装傻充愣不予承认。想到这里,丁谓答道:“一疋蜀锦,何足挂齿?恩师如若急需,门生不妨着人从成都购回几疋?”

            几句话居然将寇准噎了一个愣怔。他有几分尴尬地嘿嘿一笑:“蜀锦者,物也;赠礼者,情也。物至重不若情重。老夫一向重情不重物。此无情之辈所不知者也!”

            “恩师所言,可谓至理。”丁谓从容说道,“今后丁谓有何不到之处,还须恩师多加指点。”

            由于随后而至的送礼者几乎拥塞了院子,寇准便命人收了礼盒,放丁谓到客厅去了。但寇准生性极其自负,心里想到的就一定要做出来,做出来就一定要达到目的,仿佛不这样就不是他寇准似的。故此,丁谓虽被他放进了客厅,但他对丁谓的厌恶之情,却有增无减。他原以为,他轻描淡写地一点,丁谓就会惶惶惴惴,羞愧难当。孰料丁谓却应对自如,形容不改。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对此难免耿耿于怀。

            午宴时,跟寇准同席的,自当是他的得意弟子,或者是官位居上者。如此两样安排,丁谓皆在其中。寇准见丁谓与他同席,不由产生了羞辱丁谓之意。丁谓自知有愧于恩师,便欲借同席之便,献殷勤说好话,争取寇准的谅解。于是,这师生二人在筵席的表演,可谓淋漓尽致。一个故意摆出祖师爷的架势,作威作色,任人献媚;一个频频敬酒不说,还口若悬河般吐不尽谀词,简直叫人听得肉麻。正在此时,侍女将一盆热气腾腾的莲子甜羹摆上了案台的正中。丁谓见羹色馋人,便动作麻利地取过羹匙,率先为寇准盛了满满一碗。寇准眼瞅羹碗,露出一脸的馋相,但却望而不食。待丁谓一个一个为同案的每个人都盛过了,又回目冲他吟吟谀笑时,寇准突然埋头狼吞虎咽起来。由于过分的贪食,四寸长须亦扎进羹里去了。突然,寇准“唔”地一声大叫,猛地将胡须从羹碗里拽了出来,羹汁儿还顺着长长的胡须嘀嘀嗒嗒地往下淌。丁谓一见,慌忙起身,两手一边徐拂寇须往下驱赶着羹汁,一边呼人取水和面巾过来,欲为寇准洗涮胡须。而是时的寇准,却是呵呵哈哈地一串大笑,边笑边还十分蔑视地注目着丁谓道:“三司副使,朝廷之大员,大员为宰辅拂须,何也?”

            这时,满桌人都能看出是寇准在有意羞辱丁谓,便亦随之发出一片笑声。笑得丁谓满面青紫,无地自容。他正欲抛袖而去,就听一声宣呼:“圣旨到,寇准接旨!”

            寇准一听让他接旨,方才羞辱丁谓的那份得意霎时抛进了爪哇国,代之而来的是莫名的慌恐与悸惧。莫非焚诏震怒了圣躬?还是因华诞的声势过隆?……没有容他继续往下想,传旨太监周怀政已经踏进了相府门槛,寇准急不择地,便赶紧下席边跪边道:“臣寇准接旨。”

            周怀政二目炯炯,向前扫出一个扇面,见面前黑鸦鸦一片人都跪定了,这才展旨宣读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宰相寇准,忠贞不贰,耿介敢谏,清正廉洁,治事有方,堪称百官之楷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