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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杯影·捕狐(已发表)



                                            唐人笔记《秋灯梦斋录》记载  “夜羽徒于黔,拾索狐旧业……  ”

        ——————  题记

        这个故事的地点,是在一个叫此岸的城市里。

        这个叫此岸的城市,广阔深远,绵延在我们的世间。

        一、

        他叫夜羽澜。

        他在此岸的角落,开设了一间咖啡馆,咖啡馆的名字就叫“彼岸”。

        其实他的本意,是想开一间酒馆的。想想在暮未暮的烟波里,欣赏酒馆中,端着细瓷酒杯的江湖薄醉少女,那倚窗远眺、轻轻吟哦的身姿,会是多么遐意的一副风景?

        曾经有人问他,你为什么要把咖啡馆叫做彼岸?他一笑,反问道:“你为什么叫张三,而不叫李四?”

        彼岸,就是彼岸,一个名字而已。

        没有人知道,他开这间咖啡馆是为了等一个“人”,是在织一张网,是为了一场捕捉。

        是为了完成夜羽家族的一个任务。

        此岸的风刮了三年,他的‘彼岸’开了三年。

        他一直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有一天,他等待的“鱼”游了进来。

        “鱼”是一个女子,身形纤细,面目柔淡。她一走进咖啡馆,他就知道:这就是自己等待了三年的猎物。

        “鱼”似乎没有察觉到危险,走到他面前,问他:“你这有什么咖啡?”

        “只有两种。”他告诉她。

        “哦,是哪两种呢?”她一边好奇地问着,一边坐下。

        “一种叫‘微有风霜’;一种叫‘未有风霜’。”他说。

        “那先来一杯未有风霜吧。”她一笑。

        “好的,你稍等。”他转身走进吧台,亲自为她磨煮这杯咖啡,猎物已经进网,他并不着急捕捉。借着眼角的余光,他看见她静静地坐在桌前,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敲打桌面。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你有心事吗?”煮咖啡的间隙,他问。

        “有一点。”她抬头看着他,回答。

        “是关于什么的呢?”他继续问道。

        “关于寻找。”

        “一件事物?”

        “不,是一个人。”

        “恋人?”他的好奇心上来了。

        “不是恋人,是那个人。”她突然微笑,支着腮帮说道,“那个人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可以是老人,也可以是孩子,他温和温暖,让人快乐。他既象父亲,也象哥哥,更象长者和老师。他的胸襟博大宽厚,他从不给人未来,他只给人现时的愉悦。他对你毫无期望,你渺小也好,伟大也好,在他眼中,都是可爱的……”

        “你一直在寻找吗?”他打断了她的描述。

        “偶尔找找而已。”她又笑了,眼神明亮。

        “偶尔一般是什么时候呢?”

        “比如此刻。”

        “我的咖啡煮好了。”他还准备再询问,她指了指他身后,提醒道。

        替她沏好咖啡,端到她面前。

        他在她对面坐下。

        “好喝吗?”看着她细细地、斯文地品尝,他问。

        “好苦。”她皱着眉头回答他。

        “呵呵。”他笑了,“没有加糖和牛奶,当然苦。”

        “这就是未有风霜?”她疑惑地问道。

        “是的。”他肯定地答复她。

        “譬喻什么?”她放下杯子,安静地望着他。

        “譬喻我们的少年。”他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

        “少年是苦涩的吗?”她继续问道。

        “当然,干干净净的少年就是苦涩的啊。”

        “敏感、寂寞、彷徨、求索、放任、软弱、隐藏……”他看着她纤细的指尖,低语,“就象这杯子里的□□,都是苦涩的。因为少年,总是不明白风霜的温暖。”

        “你小时侯,也有寂寞地在树下看雨的时光吧?”他问道。

        她不语。

        “怎么样才能让这杯咖啡甜一点呢?”她避开他的视线,问。

        “放糖啊。”他笑了,转身去吧台上取下糖罐,舀了一勺给她。

        “这就是微有风霜吗?”她也笑了。

        “真聪明。”他赞,又把糖罐放回原处。

        “别那么快拿走啊,我还想再要点‘风霜’呢。”她抱怨道。

        “‘风霜’多了,咖啡就不香。”他坐回她对面,告诉她。

        “只要微微的那么一点,又沧桑又天真,又温暖又寂寞,才是最吸引人的呢。”

        “多了又会怎么样呢?”她不死心地问他。

        “多了嘛,就又变苦了。”他笑道。

        “可是放糖的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哦。”她也调皮地笑,提醒他。

        “那是,所以就算是满身风霜,也要装做只有那么一点点啊。”

        “那不成了狡猾的家伙?”她笑眯着眼睛看他。

        二、

        其实狡猾有什么不好,狡猾的人才能设局呢。

        他知道她还会再来,因为她需要他的咖啡,需要他的温暖。夜羽家的咖啡和笑颜,对所有的狐狸,都是致命的诱惑。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午后,她又推门而入。

        “你来了。”他迎上去:“今天准备喝什么?”

        “一杯未有风霜。”她脱去外衣,递给他,微笑着回答。

        “说起来真是疲倦啊。”她懒散地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遇见什么烦心的事情了?”他一边磨着咖啡,一边探询。

        “可多了。”她坐直身子,双手撑着下巴,望着他说:“要应酬,要计算,要坚强,还要忍受许多离别  ……”

        “那是。”他笑了:“不过要是做‘人’太简单了,也没什么意思啊。”

        “我想简单地活着。”她没听出他射影的话,继续抱怨着。

        “那是假话。”

        “我真的是想简单地活着。”她辩解。

        “喝着未有风霜的‘人’,对生活可都是充满了欲望。”  咖啡磨好了,他倒进壶中去煮,转身说道:“透明微涩的少年心,最容易让它们疲倦的,不是波澜,而是简单呢。”

        “你是说,是简单的生活让我疲倦吗?”她疑惑地反问。

        “难道不是吗?”他坐到她对面,打量着她因思索而微皱的眉头,笑着说:“想想看,那些应酬、计算、伪装、离别,其实是多么的简单啊,简单得让你提不起兴趣来,对么?就象孩子的游戏。”

        “波澜的生活可不是这样。”他强调。

        “那应该是什么样?”

        “这个我可不知道了,我一直在寻找呢。应该关乎生死、爱恨、或者天下的兴亡吧。”他摊开手,回答。

        “也不过是一场大一点的游戏而已。”她撇撇嘴。

        “呵呵。”他一笑,不和她争辩,他心情十分温柔。

        此时咖啡煮好了,在壶中汩汩地沸腾,香气满溢了出来。他站起身,沏了两杯,端一杯给她:“喝吧。”

        从他站着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午后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泛出来的暗红光泽,如同照在柔顺的皮毛上。这光泽,让她的黑发和容颜,显得十分光滑细腻,象一个迷茫的孩子。

        她低下头,浅浅地抿着咖啡,不再说话了。他也安静地坐下来,坐着看她喝,心情柔软。

        这是猎手注视猎物的心情啊!他自嘲地想。

        良久,他忽然低声问道:“左岸冰,做人快乐么?”

        “快乐又不快乐。”她不假思索地回答。话刚出口,她猛地一下抬起头,紧紧盯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质问。

        迎着她疑惑惊惧的目光,他微微一笑,指着她随手放到桌上的一个记事本,说道:“笨家伙,这上面有你的名字啊。”

        她脸上的神情松弛了下来,掩饰地笑笑:“我的名字很奇怪吧?”

        “不奇怪,左岸在过去,也是一个大族。”他告诉她。

        “哦?”她露出感兴趣的神情。

        “不过这个大族,据说身上流着狐狸的血统。后来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传闻是不耐人世的骚扰,整族迁进了深山里。”他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笑着望着她。

        “你不会就是这一族的小女儿吧?”

        “其实我就是一只小狐狸。”她也笑了,但笑得张皇,她回身望了望身后,似乎在寻找逃遁的道路。

        “你会害怕吗?”她转过头来问他。

        “不害怕,因为狐狸是柔软的动物。”他舒适地往后靠在椅背上,回答她。从小他就不害怕狐狸,只有狐狸害怕他。

        “可是狐狸会吃人。”她做出一副恶狠狠的表情。

        “但她们更容易被人诱惑,而爱上人呢。”他伸出手,轻轻抚摩了一下她紧皱的眉头。

        “女人舒展开来的眉头,才是最好看的。”他说。

        “你现在就在诱惑我吗?”她任由他抚摩着,抬眼望着他。她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也知道自己逃不掉。

        他笑了,告诉她:“你走进这间咖啡馆时,就已经是我的猎物。”

        “那你会怎么处置猎物呢?”她轻声问道。他没有回答,开始沉吟。是啊,究竟应该怎么处理这只猎物呢?他突然有点疑惑。把她带回家族,放养到狐园?还是废了她的修行,逐归山林呢?或者,直接杀了她,干干净净。

        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为自己刚才的念头。他抬起眼,看着她问道:“你说我应该怎么处置猎物呢?”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低头抿一口苦咖啡,自语道:“其实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危险。”

        “是的,就象我们能够察觉你们一样,你们也能够察觉我们。”他点头。

        “但是你还是忍不住,要再次进来,对么?”他说。

        “是的,我忍不住!”她突然流泪,晶莹的泪珠滴进咖啡中。

        “因为我孤单,而这儿太温暖。”她抬眼望着他,任泪水一串串滑过面颊,“做一只狐狸,在人世里厮混,同类越来越少,干净的人越来越少,要隐藏着自己的真面目,还要时刻提防着你们这些家伙。许许多多的心事不敢向人倾吐,也无法向谁倾吐。”

        “能不孤单吗?”她仿佛梦呓一般低语,“而你这个狡猾的家伙,却一眼看穿了我的孤单,看穿了我的敏感、寂寞、彷徨、求索、放任、软弱、隐藏……。”

        “你又有温暖的咖啡和温暖的笑颜。”

        他叹了口气:“那你为什么不回到山林?”

        “回得去吗?在人世生活过的狐狸,还能在山林中正常生活吗?就算能回得去,还有能隐藏我们的山林吗?”她反唇嘲笑他的提议。

        他默然了。是的,就算能回得去,还有能隐藏它们的山林吗?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她不再哭泣,在椅子上坐直身躯。静静地望着他。

        “怎么处置都没关系的。”她对他说:“杀死我也没关系。死在你的手里,我会觉得快乐。”  她突然低下头,有点哀婉地说道:“希望我的皮毛,能做你的一条围巾。让孤单的我,也沾染上一点你的温暖气息。”

        他低头喝了口咖啡,掩饰眼角的湿润。很久很久以来,他遇见的都是冷漠的人,而眼前的狐狸,虽然是异类,一颗心却似乎比“人”还敏感细腻。

        他轻轻弹杯,不再言语。而她也默默地陪他坐着。

        杯子里的咖啡悄悄地凉了。良久,他突然抬起头来,微笑着说道:“其实进入20年代,我们处置狐狸的方法已经没那么血腥野蛮了。怎么说你们也是保护动物呢。”

        她疑惑地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不解这句话的意思。

        他笑着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傻瓜,我们现在抓住小狐狸,就把它们带在身边,给它们染上一点风霜。让它们学会更柔软、更温暖地生活,学会爱人而不害人,然后再放回人世。”

        说完,他站起身来,拿起她的外套,向门外走去:“走吧,笨家伙。”

        门外,暮色渐深,彩霞艳红地一片。

        她懵懂了片刻,跌跌撞撞地紧跟了出来,大声喊道:“我们去哪里?”

        “去开一间酒馆。”他也大声回应着她:“说不定会有醉酒的狐狸落网哦。”

        “原来一开始,你就安排好了这个结局,是么?”她紧追上去,握住他的手。狠狠地掐了一下:“害我流了那么多眼泪。”

        “不知道狐狸的眼泪,掺在咖啡里,是什么滋味?”他没有回头,笑着反手握紧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