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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杯影·绠生传



                                            绠生住在斜川里,象所有的隐士,他门前种了柳树,屋后有一亩韭圃。

        每天清晨起床,绠生总要洗净手,坐在檐下读一会书,他有时读《归去来兮辞》,有时吟哦“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有时还会背几章《五柳先生传》。然后,方扛了锄头去田间劳作。

        绠生其实是个道地的农民,只上过乡里的私塾。

        但绠生从不把自己看做是一个单纯的农民,他认为自己和斜川乡野里的那些农夫们不一样。究竟什么地方不一样呢?绠生又说不出来,或许是一种野心吧,绠生认为。

        “其实我是一个隐士。”绠生常这样向东篱旅社里的客人们解释。而客人们听了绠生的话后,便会露出各种笑意。莫测高深、悠然意会的笑意。

        做为一个隐士,绠生还爱喝两杯。不过因为无朋无友,这酒多半是独酌,幸好绠生倒也不介意,就着野菊南山,也能醺然。

        叙述到这儿,大家脑海里的绠生,可都会是一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吧?

        其实不然,绠生年方二十,还是一弱冠青年。

        1、

        这天,绠生象往常一般坐在院子里喝酒。

        喝着喝着,他突然发现篱后有人在窥视自己,这种被好奇客人们窥视的感觉绠生早已经习惯,所以并没有特别在意。然而这人窥视了一番后,却仿佛意尤未尽,居然身手敏捷地翻篱而过,进入绠声的院子。他施施然地走到绠生面前弯腰一揖:“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酒要多人喝才有趣味。”

        说完,这人就坐到绠生对面,拿起绠生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

        对于这人的举止,绠生先是一愣,转瞬欣然:原来也是好饮之人。他举起手中杯,笑问:“那要多少人喝才是有趣味?”

        “铁马寒戈,沙场驰聘,当千万人饮;山谷林泉,诗书琴话,可七八人饮;长街闹肆,高阁柳桥,四五人最善;至于晚暮月下,小院篱畔……”

        “如何?”绠生听得有趣,不禁追问。

        “你我二人足矣。”这人指了指绠生,又指了指自己。

        “好!好一句你我二人足矣。”绠生拍案赞叹,心中遂把此人引做了知己。

        两人把酒闲谈,越谈越是融洽,越谈越是投机,颇有相识恨晚之感。不知不觉间,壶酒已经去了一半。忽然,这人放下手中酒杯,抬眼望着绠生:“我与你虽然是初识,却十分投缘。不瞒你说,我叫夜羽炫,是学仙之人,有一点微末法术,可以看到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

        “都能看到什么?”绠生好奇。

        “比如。”这人忽然神秘地一笑:“我能看出你不是人,而是一只狐狸。”

        “我是一只狐狸?”绠生诧异地指着自己鼻子。

        “是的,你是一只狐狸。”这人严肃地点点头。

        “可是为什么我却不知道自己是一只狐狸呢?”绠生反问。

        “有一种修炼之狐,在大限来临时为了保护自己元神不灭,会把魂魄寄托在怀孕妇女的胎中,这时妇女产下的婴儿,虽然具有人形,其实本质上却是那只狐。不过那只狐,也会因此忘却以前的记忆。”这人耐心向绠生解释。

        看着绠生目瞪口呆的样子,这人又叹息:“只是你虽有狐体,却没有狐的狡猾。世途叵测,恐怕你终究难以自保。”

        2、

        夜晚,绠生在床上辗转难眠。难道我真的是一只狐狸?他迷迷糊糊地不断问自己,直到天亮才睡着。一觉醒来,绠生特意拐到东篱旅社,决定再去问问那人。然而东篱旅社的老板娘却告诉绠生,昨晚和他饮酒的人已经走了。

        “走了?”绠生有些惘然。

        3、

        时间慢悠悠地流逝,转瞬数月过去了。

        绠生烦恼了几天,也不再去思索“狐狸”的问题,依旧象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这晚,他又在村口打了一壶酒,坐在院子里的柳树下自酌自饮。

        饮至微醉时,柴门忽然被推开,走进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乌衣道士,高冠鹤氅,手持拂尘,肩背长剑,隐有神仙之姿。乌衣道士的身后,则跟着一个被绳索系住了双腕的女孩,这女孩年方及笄,黑发垂髫,眉目清秀,进到绠生的院子里,一双大眼睛便滴溜溜乱转。

        乌衣道士径直走到绠生面前,双手合十唱了一个喏:“贫道口渴难耐,想向施主讨些酒水。”

        好客的绠生连忙起身还礼,进屋取出杯筷。

        乌衣道士想是渴极了,也不客气,坐下来连饮三杯,脸上方露出快意的神情,赞道:“好酒!”

        “乡村野酿而已。”绠生谦虚。看到随乌衣道士同来的女孩尤自站着,便也邀请她:“姑娘坐下来也喝一杯吧?”

        “我才不喝呢!臭猴子才爱喝马尿。”女孩却不领绠生的情,扭过头不屑地回答。

        绠生讨了个没趣,有些讪讪。乌衣道士看在眼中,呵呵一笑,对绠生说:“不用管她。”

        然而绠生却对这女孩起了好奇。“这位姑娘犯了什么错,要被绑住双手?”他问乌衣道士。

        “她不是人。”乌衣道士仰头又饮下一杯酒,漫不经心地回答绠生。

        “不是人?”绠生心中疑惑,再次仔细打量女孩,却见她肌肤细腻,腰肢婀娜,与常人并无二异,只是更漂亮些罢了。

        乌衣道士仿佛瞧出了绠生的心思:“你若不相信,尽可自己问她。”

        “不是人又怎样?难不成就比你们人类要低贱些?”女孩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看着乌衣道士和绠生。

        “你看,她自己承认了吧。”乌衣道士向绠生眨了眨眼睛。

        “不是人就要把它们捉住么?”绠生心性良善,隐隐觉得这道理还是不妥。不过他更觉得,这不是人的话,恐怕还是女孩自己的气语,怎么看她也是人的模样呢。

        “这些妖孽,早些捉了,可以预防它们以后害人。”乌衣道士向绠生解释。

        “道长差矣。”绠生愤然站起,对乌衣道士的论点不以为然:“若要是为了预防以后害人,则第一要捉的应该是人类本身,而不是它们。妖孽害人,总不及人类害自己害得多吧?”

        预防以后害人,第一要捉的应该是人类本身,而不是这些妖孽。乌衣道士第一次听到这种奇特言论,停杯愣住。他张口欲要辩驳,却突然发觉无可辩驳,盗抢诈骗、争斗战争,尸骨成山,人类确实是这世上最大的害虫。

        被绠生这句话噎住良久,乌衣道士长叹一口气:“你说得对,我们确实没资格去捉它们,它们比我们干净得多。贫道听施主一言,点醒梦中身,要回山去好好反省。”

        “多谢施主。”这乌衣道士竟然说走就走,他放下酒杯,拾起拂尘,向绠生弯腰一揖,也不管他抓住的女孩,疾步向外走去。

        “道长慢走!”绠生连忙起身追赶,待追到院外,只见朗朗一片清幽月色,哪里还有乌衣道士的身影?

        “真是一个急性子的道长啊。”绠生摇着脑袋,返回院子。

        他解开女孩手腕上的绳索,对她说道:“你自由了,走吧。”

        “走?我去哪里啊?都是你多事,把臭道士骗走了。”松开了捆缚的女孩却并不走,而是狠狠一跺脚,冲绠生嚷道:“你以为笨道士能抓得住我?我还不是想跟着他混吃混喝。现在好了,没得混了,你赔我!”

        “臭道士倒是溜得挺快。”女孩嚷嚷完,又狠狠瞪了绠生一眼。绠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孩,他忽然有点明白乌衣道士为什么跑得那么快了。

        4、

        斜川的尽头就是南山,南山脚下,一到入秋就开满了黄色的野菊。

        绠生坐在菊丛中的一块大石上,心不在焉地读着书。他身后,一个女孩和他背靠着背,双手灵巧地在编织一个花环。

        “小乌鸦,你真的没有名字吗?”绠生突然放下书,回头问道。

        “有啊,跟你说了很多遍了,我的名字就叫小乌鸦。”女孩头也不抬,回答绠生。

        “可是,这世上没有姓小的。”绠生不死心。

        “我是妖怪,妖怪没有姓。”

        “你……”

        “我怎么了?”女孩打断了绠生的话,把手中编好的花环套在他头上,跳起来笑盈盈地反问。

        这叫小乌鸦的女孩,正是乌衣道士留下来的少女,那天乌衣道士走了后,她便赖在了绠生家中不走。理由是既然绠生把笨道士骗走了,她就只好跟着绠生混吃混喝。

        面对这样无赖的理由,绠生哭笑不得,只好暂且让她住下。

        幸好这叫小乌鸦的女孩虽然爱自说是个妖怪,却并不真的白吃白喝,她手脚利索勤快,几天工夫就把绠生杂乱的家收拾得涣然一新,而且用简单的蔬菜,每日三餐也能做出可口的味道。看着整洁干净的家,嘴里吃着香喷喷的饭菜,绠生对小乌鸦的态度,渐渐地就从无奈转变为依赖了,再也不说要赶她走的话,甚至内心里还担心她某天突然会离开。

        不过二人间的关系进化到现在这样亲密,却还是因为不久前的一次闲谈。

        那次,绠生关心地问小乌鸦:“你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久,家里人会不会担心你呢?要不要写一封信去告诉他们?”

        “谢谢你,可是……”面对绠生的关怀,小乌鸦那天也收敛起往常笑嘻嘻的模样,她抬眼望着绠生,低声告诉他:“可是我已经没有亲人。”

        男女之间的感情,最是微妙。当绠生知道小乌鸦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孤儿后,对她的态度,从此便多了些亲近,心底更存了一丝温暖,生出几许期盼。

        既然都是孤单的人,就这么互相依偎着过一辈子吧。他想。

        “小乌鸦,你做我妹妹吧。”摘下头上的花环,绠生放下书。

        “什么?”小乌鸦显然没有反应过来。

        “我们都是没有父母的人,靠着缘分聚在了一起,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渴望有个亲人。”绠生酝酌着用词,慢慢说出心里的话。

        “但我是一个妖怪啊,你愿意要一个妖怪妹妹?”小乌鸦瞪大眼睛,象看着怪物一样看着绠生。

        “妖怪又有什么,未必比世人邪恶。有人还说我是一只狐狸呢。”绠生微笑,他想起了要与自己饮酒的夜羽炫。

        “虽然你不介意,但我还是……”小乌鸦滴溜溜转了一下眼珠,往后退了一步:“不乐意!”

        “为什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来的提议遭到拒绝,绠生有些沮丧。

        “因为我喜欢叫你绠生,而不喜欢叫你哥哥。”

        5、

        秋去冬来,转眼小乌鸦在绠生家中住了已有半年。这半年里,绠生越来越依赖小乌鸦了,大到衣食住行,小至琐碎的生活习惯。我们可以想象,当一个男人如此依赖一个女人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们也可以想象,当一个女人如此让一个男人依赖,又代表了什么。

        一种被称之为“暧昧”的情愫,悄悄地在两人之间滋生,它开始是淡淡的、浅浅的,就象斜川的初雪。

        这莫名的情愫,让读圣贤书的绠生惶恐,又让他有一丝幸福。他终于有些明白小乌鸦的那句话了,明白她为什么只愿意叫自己“绠生”,而不愿意叫自己哥哥。

        是的,他终于明白了,他并不傻。

        原来爱情就是这样子的啊。深陷其中的绠生,不再每天清晨吟哦陶渊明的诗句,他改为吟哦诗经,吟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吟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顽皮的小乌鸦,每当听到绠生吟哦这些诗句时,便会羞红了脸,一改常态地低头走过。

        6、

        初雪过后,斜川里又接着下了几场大雪,天地一片苍茫。

        这天,绠生从外面归来,推开门,却见一直无忧无虑的小乌鸦正坐在窗前垂着眼泪。

        “怎么了?”绠生心疼地询问。

        “没什么。”发现绠生回家,小乌鸦连忙用双手拭去泪珠,掩饰地回答。

        “那为什么哭呢?”绠生还是不放心。

        “真的没什么,你休息,我去做饭。”小乌鸦站起身,背对着绠生,匆匆向厨房走去。

        望着小乌鸦的背影,绠生心头疑惑:小乌鸦一定有心事瞒着自己,他想。

        夜半,绠生忽然被一个噩梦惊醒,梦中小乌鸦离他而去,他怎么也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惊醒过来的绠生睁开双眼,发现床边坐着一个人影。月色朦胧下,绠生瞧得清晰,这人影正是小乌鸦。

        “你醒来了?”小乌鸦也发现绠生醒了。

        “嗯。”绠生点点头,伸手忽然握住小乌鸦的手:“我做了一个梦,很可怕。”

        “什么梦?”

        “我梦见你走了,我怎么也抓不住你。”

        绠生坐起身,一下把小乌鸦搂入怀:“你不要走,好吗?”

        面对绠生突然的亲密举动,小乌鸦慌张地挣扎了一下,便不挣扎了。她任由绠生搂着自己,把头枕到绠生胸前,低声说道:“你舍不得我走,是吗?”

        “是的,我舍不得你走。”

        “可是,如果我想害你呢?”小乌鸦在绠生怀里抬起头,双眼凝视着绠生眼睛。

        “为什么要害我?”绠生疑惑。

        “因为我是一个妖怪。”小乌鸦幽幽地回答。

        妖怪就一定要害人么?绠生不解。但还是又搂紧了些小乌鸦:“就算你要害我,我依然舍不得你走。”

        “为什么?”听到绠生的回答,小乌鸦显得很好奇。

        “因为我也不喜欢叫你妹妹,我喜欢叫你小乌鸦。”绠生笑了起来,他加重语气:“希望这样叫你一辈子!”

        7、

        琴瑟和谐,这四个字很好地形容了绠生和小乌鸦的现状。

        但是这和谐下面,绠生老觉得有一丝不安,可是具体不安什么,绠生又说不出来。

        年三十,绠生冒着大雪去城里割了几斤肉。这是父母逝去之后第一次有人同他一道过年,而且是一个他十分喜爱的女孩。开心地拎着肉走回村,远远望见自家的小屋冒出柴烟,绠生心中温暖,他暗暗决定,过了年就托东篱旅社的老板娘说媒,正式向小乌鸦提亲。

        快乐地哼着村俚野曲,绠生推开屋门,他高举手里的肉,大声喊道:“小乌鸦。”然而话音落下,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靓丽身影出现。

        “小乌鸦。”绠生又喊了一声,他疑惑地打量屋内,发觉锅里还热着饭菜,桌上也摆好了碗筷,墙角炕头还放着一件补了一半的衣服。绠生认得,那是他今早出门时换下来给小乌鸦洗补的。

        这个时候,她去那里?绠生放下手里的肉,有些气恼地坐到桌边。忽然,他眼睛一亮,看见面前的碗下压着一张纸条。他急忙抽出纸条,见上面寥寥写着数个娟秀的字:“速来河边救我!”

        绠生认得这是小乌鸦的字迹。

        小乌鸦你怎么了?绠生心中慌乱,他一下推倒桌子,跑出屋外,向河边跑去。小乌鸦,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绠生心中不停呼喊,大片雪花落到他眉毛上,立刻又被热气融化蒸发。

        很快,绠生跑到河边,河边却没有人。他沿着河上下寻找,终于在一片树林里发现了小乌鸦。

        眼前看到的情景让他一下停住脚步。

        绠生看见,小乌鸦被紧紧绑在一棵树上,脚下堆满木柴,双目紧闭,似乎昏迷了过去。是谁这么残忍地对待一个女孩子?绠生心中气恼,急忙上前就要解开小乌鸦身上的绳索,把她放下来。

        “别动。”此时一个人忽然执着火把从树后转出。“这些木柴上都淋了火油,我只要将火把一扔,你的小乌鸦立刻就会变成烤乌鸦。”那人喋喋怪笑着,拦在绠生和小乌鸦之间。

        “是你?道长。”绠生抬头,认得这人正是当日带小乌鸦来的乌衣道士。“你不是已经放了她,并且不再捉妖了么?”绠生疑惑地询问。

        “本道长怎么会被你的胡言妖语所唬弄?”乌衣道士挥舞着火把:“回山后我就想清楚了,我们道士捉妖,为民除害其实是借口,本质都是为自己捞好处,你毛头小伙子懂个屁。”

        “为自己捞好处?”绠生后退一步,他紧张地盯着乌衣道士手中上下飞舞的火把,担心火星落到小乌鸦脚下的木柴上。

        “对,比如我此刻烧了你的小乌鸦,再吃了她的肉,就可以平白增长数十年功力。”

        “不要!”绠生心内大急,他猛扑上前,欲抢下乌衣道士的火把,然而乌衣道士只略略后退一步,把火把一垂,就制止了绠生的动作。“你要是敢乱动,我立刻烧了她。”

        “道长,我求你了!放了她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绠生惶急无计,双膝落下,跪在雪地上向乌衣道士哀求。

        “你有什么可以用来交换的?”乌衣道士斜睥着跪在雪地上的绠生,不屑询问。

        “我有房子,还有田地,还有……”绠生搜索脑海,把自己的所有财产报了出来:“都可以给你,只求道长放了小乌鸦。”

        “出家之人,不要身外之物。”乌衣道士摇头:“再说那些柴屋陋田,本道长还看不上眼。”

        “道长……”绠生见这些打动不了乌衣道士,无奈之下只好拼命磕头哀求,磕得雪花四溅。

        “不过。”乌衣道士忽然口气缓了缓。绠生从乌衣道士口里听出了一丝希望,赶忙抬起头望着他。

        “不过你是灵狐之体,体内有狐内丹,对于修行之人倒是好东西。”乌衣道士盯着绠生的脸,缓缓说道:“如果你愿意用体内的狐内丹换取小乌鸦性命,我倒可以考虑。”

        “我愿意。”绠生忙不迭点头,对于这个狐内丹,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能够用来换回小乌鸦的性命,自然求之不得。“不过我怎么把它取出来给道长你呢?”绠生犯愁。

        “这点你不用担心,我自然有办法取出,只要你配合我。”乌衣道士见绠生爽快答应,脸上悄悄现出一丝喜色,连火把也不执了,他反手把它插到雪地上,走到绠生面前,附耳传授了他一套呼吸吐纳吞吐内丹之法,并要他即刻就地练习。

        这呼吸吐纳吞吐内丹之法,绠生闻听之下觉得极熟,仿佛许久以前曾经习练过,一听便记住领悟了。只是他此刻关心小乌鸦的安危,心乱如麻,又如何能够静心打坐。

        耐着性子练习良久,在乌衣道士的守持帮助下,他方渐渐入定。

        这时只见绠生的丹田处开始有光亮隐约闪现,这光亮柔和,却能透衣而出,它在绠生体内慢慢上升,一点点地由丹田上升到胸口、喉咙,最后倏忽从绠生嘴里飞出,飞在半空上下沉浮。阳光下,清晰可辨那是一粒银白色的小珠,通体圆润晶莹,淡淡萦绕着五彩光华。

        乌衣道士双眼死盯着小珠,脸色变得扭曲狰狞,他伸手一把攥住小珠,得意地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我终于得到了,终于得到了千年狐内丹!”

        就在乌衣道士攥住小珠的瞬间,绠生心口一疼,也从打坐中苏醒。他手撑着地准备站起,却忽然发觉自己伸出来的是一只兽爪。绠生心中大骇,连忙看另一只手,发现也变成了兽爪,再看自己身体,竟也变成了一只小兽的模样。他张口欲呼,喊出来的也不是人言,而是小兽的叫声。

        “不用看了,失去内丹,你已经变回狐形。你本来就是一个妖怪,根本不是人。”一旁得意之余的乌衣道士,转过头来冷冷告诉惊惶的绠生。

        8、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情绝不会食言,我现在就放了她。”乌衣道士把小珠小心翼翼地装入一锦盒,揣进怀内,他拾起地上火把,走到绑住的小乌鸦跟前,伸出火把烧断绳索。

        听到乌衣道士的话,趴在地上的绠生眼中流出一丝欣慰。虽然从此变成了狐狸,不能再在人世里生活,但能够救回心爱人的性命也值得了,他想。

        “其实我根本舍不得烧死她。”乌衣道士烧断小乌鸦身上绳索后,忽然又回头对绠生一笑:“哪有人舍得烧死自己的宝贝女儿。”

        绠生身躯一震,他茫然抬起头,自己的宝贝女儿?他不解地看着一脸残忍笑意的乌衣道士,又看了看倚着树紧闭双眸,脸上却流下眼泪的小乌鸦……绠生突然有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是十分地明白,他莫名地开始害怕,害怕接下来的清晰明了。他觉得心口尖锐地刺痛,一下下疼彻心肺。

        “不要,求你了,爸爸,不要讲!”这时一直“昏迷”的小乌鸦也突然睁开眼睛,她哀求地望着乌衣道士。

        “好女儿,这般得意的事情让爸爸说给这只笨狐狸听吧,不说出来我憋得难受。”乌衣道士不顾小乌鸦的嘤嘤哀求,他走近绠生,近距离盯着绠生的眼睛,缓慢而又清晰地告诉他:“其实这一切都是一个局,一个我设计的局。你知道么?小乌鸦从来不是什么妖怪,她是人,和我一样是人,而且是我的亲生女儿。我设计让她接近你,让你喜欢她。然后我就可以利用她来要挟你交出狐内丹。”

        “这是不是一个很完美的计划?只有我这样的天才才想得出来。”乌衣道士拍拍手,得意地大笑:“你一定在疑惑我怎么不简单直接地杀了你取丹,而偏偏要用如此麻烦费时的方法,对不对?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因为狐内丹非要狐狸自愿吐出来的才有效力,我如果直接杀了你,内丹也会在你死亡时消失。”

        “好了,故事结束了。再见,笨狐狸。”乌衣道士优雅转身,他回头怜悯地看了眼呆呆地一动不动的绠生:“回归你的山林吧,人世并不适合你,我女儿也从来就没喜欢过你,你只是一只卑微的兽,现在是,过去也是。”

        “女儿,我们走。”乌衣道士吩咐垂手立在一边的小乌鸦。

        “爸爸,让我单独和他说两句话,好吗?”小乌鸦脸色苍白,她挣脱绳索,站到绠生面前,没有跟着乌衣道士走。

        “好吧,我在树林外面等你,不要耽搁太久了。”乌衣道士微皱眉头,背对着小乌鸦说道。

        9、

        静静看着小乌鸦,绠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不能说什么了,他现在是一只说不出话来的狐狸。

        他只能静静地看着她。

        没有怨恨,没有厌憎,甚至没有不满。绠生的眼眸清澈柔和,面对这双清澈得象水一般的狐眼,小乌鸦垂下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绠生,你恨我吧恨我吧恨我吧!”小乌鸦咬着嘴唇,跪在绠生面前哭喊。

        听着小乌鸦的哭喊,绠生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恨你。他在内心这般回答小乌鸦,同时象往常那样,爱怜地伸出手去抚摸她的长发。可是这次当手一伸出,他马上缩回,因为他发觉那已经不是手,而是尖利的爪子。

        “绠生。”小乌鸦忽然停止哭泣,她抹干净眼泪,很认真地盯着绠生的眼睛:“虽然一开始接近你我是有目的的,但后来……”

        后来,后来你真正喜爱过我,是吗?绠生想起那次瞧见小乌鸦在窗前偷偷流眼泪,想起小乌鸦许多次的欲言又止,那时他不知道小乌鸦为什么那么伤心,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就为你曾经为我流过眼泪,我也不恨你呢。绠生微笑,笑小乌鸦严肃的模样。一只狐狸的微笑会是什么样子呢?这只有在以后的岁月中问小乌鸦了,她或许会一辈子也忘不了吧。

        “绠生,你等着我,我去设法把你的内丹偷出来。”小乌鸦悄声低语。

        不用了,绠生再此摇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不要再说了。绠生站起来伸了伸腰肢,做一只狐狸的感觉其实也蛮好的,他忽然觉得。他不想再做人了。

        他轻快地跑到树林边,扭头深深看了一眼还在那发呆的小乌鸦。我会想念你的。他默默对她说道。

        10、

        天地一片苍茫,雪越下越大了,掩去了人世间的一切痕迹。

        在这片浩荡无涯的莽白上,只见一个火红的小点在飞奔。它穿过森林,穿过河流,穿过原野,一直奔跑着、奔跑着,仿佛不知道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