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
那天一树桃花开得灿烂，在早春三月的暖风中，他携一本书，坐在树下读。不远处是一条山路，蜿蜒地伸向一个山谷。
头顶的白云和眼前的大山，让他心情愉悦。
山中天气瞬息万变，在他正读得入神时，突然空中就遮了乌云，还有隐隐的雷声。
他慌忙站起来寻找地方避雨，一抬头，看见了她。
她是一个极美的女子，烟视媚行，当时正倚在一棵桃树傍，满树桃花都被她黯了颜色。
他望见她向自己遥遥招手，似乎在喊着什么。
他晕晕地就跟着她跑进树林，跑到一方岩下。
身后，暴雨泼瓢般地落了下来。
雨越下越大，天色暗得象夜晚。
岩下很干燥，他伴着她坐在里面，心里怪怪的。这时一个惊雷突然炸响，她身子往后一缩，他很自然地，伸手搂住了她。
她被他搂着，居然没有挣扎。
他闻见她发泽间的香气，心神一荡，低头亲吻她的黑发，转而，又吻上了她光滑的脸颊……
岩外雨浓成一片白幕，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害怕惊醒这个梦。
渐渐地她开始回应他，她转身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那吻，竟藏着妩媚入骨的风情。
他脱下自己的衣服，又有点笨拙地褪下她的衣裳，在岩下铺成一张小床。
然后慢慢慢慢地扶她躺下。
那本书被扔在她的头边。
书卷摊开，一片嫣红的花瓣落在纸上，分外地醒目。
他爱怜地亲吻着她的全身，特别是那光洁的下巴和柔软的胸脯。
她被他亲得慵懒乏力，直到他进入她身体那一刻，她方猛地抱紧他，狠狠地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岩外雨慢慢地小了，岩内的风雨也渐渐安静。
他舒畅地趴在她的身上，居然睡着。她为他理好鬓边一缕垂下来的乱发，又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拾起书卷上的那片落花，把他推开，坐起穿衣。
穿好衣裳，她走到岩外，回头又望了一眼还在沉睡中的他，然后转身而去，消失在雾气里。
远处的桃林，一地落红。
2、
他永远忘不了这个梦，以后每年，他都要去山中寻她。
可是她仿佛山魈鬼魅，再无踪迹。
最后他索性搬入山中，在那片桃林边住下。
山居寂寥，为了消磨时光，他向附近道观里的道士学习道术。
也不知道是天生慧根，还是命有夙缘，他与这“道”竟是亲近的很。短短数年就超过了教自己的师傅。到了后来，更成为天下闻名的仙师。
不过这浮名终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她。
为解相思，他每日里都去他们初相识的那方岩下打坐，他渴望着能有一天，自己睁开眼睛的时候，她正笑吟吟地站在面前……
可惜每日他打坐睁开眼睛，所看到的只有山林薄雾和远处璀璨的桃花。
它们伴了他十数年。
直到有一日，他依然象往常一般入岩下盘坐，还未神游物外，忽闻身侧有人轻笑。他心中一喜，连忙举目观看，却见这轻笑的主人，是个垂髫稚女。
这稚女长得极是秀丽，睁着一双漆黑的点眸好奇地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稚女询问。
“等人。”他笑着回答，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这稚女，他便生出莫名喜爱。
“等谁呢？”稚女追问。
“等一个女人。”
仿佛明白，仿佛不明白，稚女点点头，乖巧地不再问了。转而跑到岩外追逐蝴蝶，小小的身姿轻盈活泼，在桃林内穿梭。
他的神情却突然严肃。
深山老林的，一个小女孩儿，怎么可能会独自出现？他运起神通，观察稚女，渐渐看出了端倪。
果然是一个妖魅，只是岁数尚浅，道行不深，而且心机天真，倒是与人无害。
第二日，他又来到岩下，看见稚女正在玩耍。
他冲她和善地一笑，挥挥手，拢袖打坐。然而坐到一半，神思刚沉凝的端头，忽然颌下一疼，把他惊醒过来。
他急忙开了眼，发现那疼痛原来是稚女在扯自己胡须。
“顽皮！”他呵斥，抬手欲打，但目光落到稚女仰起来的一张俏脸上，却高举着手，舍不得落下了。
稚女扯了一会他的胡须，许是刚才玩耍得太累，竟趴在他的怀中沉沉睡去。
他依旧正襟端坐，心头泛起波澜，暗生出一股老牛舔犊的温情。
他脱下长衫，盖在稚女身上。
3、
他悄悄跟着稚女，走入桃林深处，落英缤纷下，稚女小小的身影，也象是一片花瓣。
她的父母是谁？究竟是何方妖孽？与稚女玩耍了这些天，他忽然有些好奇。
稚女在前面蹦蹦跳跳，全然不知他在其后的跟蹑，两人一前一后，渐入桃林深处。乱花迷眼，迎面的桃干越来越密。
地上更有厚厚的花叶，积淀成泥。
这般走了半个时辰，稚女忽然加快脚步，转入一棵巨大的桃树后，他急忙也跟了过去。眼前陡然一亮，只见这棵巨大桃树后，被人拾缀得干干净净，还搭了一间茅屋。
此刻茅屋中隐隐有妇人呵斥的声音传出。
“又疯到哪里去了？头发都疯乱了。”
“没有啦，就在桃林内玩耍。”这是稚女的声音。
他好奇地藏身树后，向茅屋内张望，透过敞开的窗牖，看见一位女子正在给稚女梳头，背影窈窕。
这女子替稚女重新结好了发，返身关窗，艳丽的面容在窗后一晃。
脑海里嗡嗡做响，他顿时呆立住。那一刹那间的惊鸿一瞥，让他看得清晰。
是她，就是她！梦里寻她千百度……
呆立良久，他悄然转身离去。
为之魂牵梦饶、苦守多年的伊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却有些忐忑了，不敢相认。
4、
此后每天，他都来桃林看她，悄悄地，象一个初恋的少年。
他觉得这般相望，已然很是满足。
有时，望得痴了，他便会在她沉睡的时候潜进茅屋，站立在她床前，聆听她轻柔如婴儿般的呼吸，抚摩她光滑的面颊。
他沉迷于这种感觉，一直沉迷，直到一天深夜。
那天深夜，他象往常一般又来到桃林，还没靠近茅屋，忽然见茅屋的门被推开，她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见她掩上门，化做一缕香风飘向山脚城镇。他远远缀在她的身后，看她飘入一户人家。
须臾功夫，这户人家里传出□□的□□。
他立在墙外，脸色苍白。
这般事情在以后的日子里又多次发生，每次，她都寻不同的人。他冷眼观着这一切，先是愤怒，再则悲哀，最后平淡。
是的，平淡。他亦想通了，她是妖，这是妖的修炼方式，不必奇怪。
只是，他依然爱她。
5、
这次，她的目标是一位少年。
望着她翻入院子，他忽然生出一种危险的感觉，就象看着一只小兽跳入陷阱。他急忙睁开天目，仔细打量周遭。
果然，在院子上空他发现笼着一层淡淡的红光 ———— 这是罡气，道家修炼出来的至纯至阳的罡气！
一定有道士在院子里布了阵。
来不及细想，他急忙扯下一只衣袖蒙住脸面，飞掠上墙头。
还未站稳身形，他就看见她已经陷入阵中，左突右奔，长发散乱，怎么也闯不出来。
在院子的一角，一个高冠道士正在执剑做法。
他识得这个道士，那是他的大师兄。他知道如果落到疾妖如仇的大师兄手里，她一定会魂飞魄散。
趁着阵还没收拢，他立刻手捏道诀，使了个障眼法，遁到她身边，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奔向西南坤角的生门。
他熟练地领着她转来转去，转眼就出了阵。
不敢停留，他带着她继续飞驰。
直到确认大师兄没有追来，他方松开她。
“你是谁？”朦胧的月光下，她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已经取下蒙面衣袖的眼前人。一丝熟悉的感觉从她心底泛起，却又让她捉不住。
“你忘了我吗？”他苦笑。是的，她媚人太多，他早应该知道这样的结果。
“十余年前，在那片桃林、那方岩下，我们曾经……”但他还是不死心。
“原来是你！”她也顿时想了起来，惊喜地抓住他的手。
“想不到一别多年，你的样子变得如此沧桑。”她偎入他怀内，爱怜地抚摩他的脸，一如当年。
“后来你去了哪里？”她关怀地询问。
“我遍寻不着你，便搬入山中居住，天天在我们相遇的地方守侯。”他据实回答。
“一直守到现在吗？”
“是的。”
她不再问了，反手紧紧抱住他。
就算是妖，也有感情，也会感动的。
不过感动归感动，对于他要她不再媚惑世人的要求，她却不屑一顾。
“我是妖，吸取世人精血是我修炼的方式，如果放弃了它，我如何长生，如何成仙？”
最后被他絮叨得烦了，她离开他的怀抱，瞪目道：“你又是何人？管我这些。要是见不惯，尽管学那道士捉了我这妖孽，为民除害好了。”
见他结舌无语，她冷笑一声，挥袖而去。
6、
他无法阻止她，亦不能捉了她，更舍不得离开她。
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搬到她的茅屋边居住，希望能慢慢感化。
她不理他，整日里一副冷脸色。
他也不恼，天天和稚女玩耍，为她做一些砍柴担水的重活。一有空闲，依旧象以前那般，痴痴望着她的身影发呆。
夜里，她还是要经常出去，衣着光鲜地出门，然后庸懒地回来。
他却不再暗暗跟着她了，每逢她出门，他便入她的茅屋内，一边看护着熟睡的稚女，一边读书。等天色微明，她快回来的时候，温一壶热茶，放在桌上。
然后，转回自己的茅屋休息。
这般相安无事地过了许久。
一天，他象往常一样端坐在窗前挑灯读书，忽然眼皮急促跳动。他连忙卜了一卦，却是大凶。他扔下手中算筹，就欲推门而出，走到门口，忽然又转回身来，抱起床上熟睡的稚女。
心急火燎地刚出桃林，他远远望见山道上走来一队道人，领头的正是师傅。身后缚着一位女子，发乱钗横，衣裳泥泞，狼狈不堪。
他瞧得清晰，赫然正是她。
抱着稚女，隐回桃林，他有些进退两难了。如果是别人捉了她，他还敢去抢回，但面对师傅，他却没这个胆量。但徜若不救，任由她被师傅捉进观，后果更让他不寒而栗。
不，我一定要救她。思前想后，脑海里几番激烈斗争，他终于下定决心。
此时队伍已然走近，他扯下衣袖，按照上回的方法蒙住脸面，长啸一声，从桃林内跳出。
7、
一手抱着稚女，一手击倒阻拦自己的道人们。他迅速接近她。
她也看见了他，眼中露出欣喜的神情。
快了，快了，再越过三人，就可以靠近她了。
他暗暗祈祷，祈祷师傅不要出手，他不想，也不愿意和师傅动手。
但是师傅终于还是出手了，不是攻击他，而是拦在他的面前，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出息了，居然和妖孽为伍。”师傅冷冷看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胸膛：“你要是想救她，请先杀了我。”
“弟子不敢！”他慌忙跪倒在地。
“好，这才是我的好徒儿。”师傅冷峻的脸上露出笑意。
“弟子斗胆，请师傅放了她。”他惶恐地伏在地上，哀求师傅。
“这种淫邪的妖孽，值得你为之求情吗？”师傅脸上的笑意逝去，换为不解。
“弟子知道，她媚惑世人，吸取精血，实在是万死不惜！但……”他忽然抬起头。眼光越过师傅，落到她的脸上：“但她早年曾和弟子有过一夕之欢，弟子爱她深深，不可自拔。入山也是为了寻她而来，这些年来，抛弃世俗繁华，待在深山，也是为了她。”
“求师傅看在弟子这痴心一片，饶恕她这次吧。”
“孽缘，孽缘啊！”师傅缓缓摇头：“你可知道，她在山下城镇里已经害了数条人命？几个风华正茂的大好少年郎，被她吸榨成了枯骨。”
“如果饶恕了她，将如何给那些冤死的魂灵一个交代？”
“这……”他语塞了。
“你去吧，她做恶多端，咎由自取。”师傅一挥大袖，不再理他，对已经爬起来的道人们说道：“我们走，回观。”
他跪在地上，师傅一行人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再看他一眼。
只有她走过时，哀哀地回头：“谢谢你，我这妖孽，本不该值得你去爱的。”
纵然你是害人的妖孽，在我心里，依然是当年那个桃树下天仙般的女子啊！
他望着她美丽哀绝的脸，内心中回答。
“师傅。”他忽然站起身来：“弟子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她一命！”
静，无声的静。
幽幽的月光下，仿佛可以听得到桃林里落瓣的声音。
良久，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他艰涩地又从嘴里吐出一句话：“其实她若死了，弟子也不能独活，所以，请师傅成全。”
说完，他再度深深看了已经泪流满面的她一眼，深深的，饱含无限眷恋。
一反掌，击在了自己天灵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