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你若要逃婚，便往人间去吧。”织女倚着阑干，为我出主意。
“我听闻人间很好玩儿，有热闹的市井，繁华的城市，还有许许多多美丽的乡村……”织女神态悠然，一片向往之色浮于脸上：“说不定还能遇到一个好郎君，都说凡人温柔多情，不象天庭里的神仙那般冷漠。”
“我才不想嫁人呢，你二哥我不想嫁，凡人也不想嫁。”我轻捶了一下织女肩膀，嗔她胡言乱语。
不过，逃往人间或许真的是个不错的主意，我有些动心。
“可是我该如何去人间呢？南天门有四大天王守护着……”
“我知道一条秘密的路。”织女牵住我的手：“你跟我来。”
我跟着织女，绕过天庭金碧辉煌的层层回廊，一直走到蟠桃园里一口盖住的旧井旁。织女伸手揭开井盖，对我说：“就是这儿。”
我低头查看，只见井中深不可测，云雾滚滚翻腾，让人目眩，我吓得后退一步。
“这儿能通往人间？”我有些害怕。
“当然，这可是蟠桃园里的土地公悄悄告诉我的，当年大圣爷就是经常从这条路偷偷溜回花果山的。”织女见我不信，向我解释。
２、
这是什么地方？晕头晕脑地从一口大水缸里站起来，吐掉嘴里面的水，我四处张望，身后是一堵土墙，面前两、三间厢房，低矮的屋檐、青黑的屋瓦，地上还有一群小鸡在啄食……
这大概就是凡人家的院子吧，我醒悟道，赶紧从水缸里往外爬，可恼这水缸太大了，我爬了数次尤未能爬出，反倒洒了一地的水，弄出哗哗的巨大声响。
“谁在外面？”厢房里传出女子清脆的询问声，我停下动作，不敢做声，这般狼狈的形象要是被凡人看见，岂不是羞死人。
“羿，你去瞧瞧，莫不是野猫在闹腾？”
“好的。”这次换做了男子清朗的声音。
随着声音，我面前的厢房房门被人打开，一位俊拔修长的男子出现在门口。四目相投，我窘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也目瞪口呆，显然没有料到是这样的一番情景。
“羿，你发什么呆，是不是昨天的那只野猫又来了？你好生驱赶，别伤害了它。”
“不是野猫……”男子盯着我，口中应道。
“难道是小鸡们在打架？”
“也不是，是……是……是……”男子诺诺，似乎在斟酌用词：“是一个女人掉进了我们家水缸！”
“乱说，羿，我知道你又在哄我开心。”女子的声音笑道。
“真的！我没骗你，不信你出来瞧瞧。”男子回头说道。
“瞧瞧就瞧瞧，难道天上还掉下来一个仙女不成？”女子的声音继续笑着，笑声中，一个穿着粗布青衣，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的绝色女子站到男子身后。
自然，女子看见我，也呆呆地愣住了。
３、
女子和男子两人惊愕过后，很快将我从水缸里救出。
女子把我带进房间，取出干爽洁净的衣裳换下我的一身湿衣，又熬了一碗姜汤给我喝。
为了掩饰尴尬，我低头默默喝着姜汤。这时，女子坐到我身旁，询问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露。”天宫里，象我这样的小女仙是没名字的，多半以从事的职业命名，或者以本相为名。我的本相是天河边的一滴露水，年深日久修成仙道，所以大家一直叫我阿露。
“阿露，很好听的名字呀！”女子微笑，指着自己：“我叫嫦娥。”
她又指了指外面正在重新挑水入缸的男子：“那是我相公，叫做后羿。”
“后羿……”我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这可是我在凡间遇见的第一人呢。
“对了，阿露，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水缸里？”女子突然问我。
“这……”都怪那口破井！依稀记得自己跳下井后，恍惚中下降了半天，最后莫名其妙地就掉进了这大水缸中。
当然，我不能这样说，想了想，我编了个半真半假的谎话。
“我住在离这很远的地方，家人逼我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人，我不乐意，就逃了出来。适才在街上遇见了到处寻找自己的家人，慌张之下我只好躲进了你家水缸……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原来如此。”女子露出恍然的神色，她关怀地问我：“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准备去哪里？”
以后？只想着逃婚，只想着来到人间，以后的事情我还没想过呢，张大着嘴，我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女子的问题。
“你要是不嫌弃，暂时就住在这吧。”女子握住我的手，不待我回答，她又转过头朝刚放下水桶，走进屋的男子喊道：“羿，你说我们把阿露留下来好吗？我好想有个妹妹。”
“阿露？”男子抬起头，温和地看了看我，笑道：“好啊。”
４、
转眼，我和这对叫后羿、嫦娥的夫妻一起生活了半年。
半年中，天庭没有人来找我，我也逐渐忘了自己是天界仙女，我象凡人女子一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打扫庭院、喂鸡、然后和嫦娥一块织布……而后羿，则早出晚归，背着弓箭四处狩猎。
在这对善良的夫妻眼里，我已经是他们家庭里的一员，而我，也爱上了这虽然清贫，却快乐单纯的凡人生活。
一天，后羿归家，带了一位年轻男子回来，这年轻男子也背着弓箭，一副猎人打扮。后羿说，这是他在狩猎中认识的一位好朋友，叫做吴刚。
我端出茶水给吴刚，吴刚伸手接过，目光和我对视，炯炯地竟不再移开。我害羞地转身回避，身后后羿哈哈大笑，我听见他对吴刚说道：“阿露是个好女孩，勤劳朴实、美丽温柔……”
此后，吴刚经常借故来看望我，我的房间里堆满了他送的小礼物，我知道他喜欢上了我，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也喜欢他，但那种喜欢只是对朋友的喜欢，并不是爱意。
我的心中已经隐约有了一个影子，一个俊拔修长、温和微笑的身影。
５、
该来的终究要来。
这天黄昏，一道长长的光柱从天空笔直垂下，落到院子里，刚归家的后羿和吴刚警惕地握住弓箭……我抬手制止他们，迎着光柱走去。
光柱消散，现出一身穿金甲、魁梧的男子。
我识得这男子，他正是我的未婚夫、织女的二哥、天帝之子伯颜。
“你终究还是找来了。”站在伯颜面前，我尽量平静地说道。
“你是我的未婚妻，我能不找你吗？”伯颜沉声回答。
“我不跟你回去！”我的语气斩钉截铁。
“为什么？”伯颜脸色一变：“难道你不明白我是多么的爱你？”
“我明白……明白你很爱我，若非如此，堂堂天帝之子，也不会非要娶一个小仙为妻。”我垂下头。
“那快跟我回去成亲吧，阿露。”伯颜温柔地握住我的手。
“我不回去，因为……”我抬起头，直视伯颜的双眸：“因为你虽然爱我，我却并不爱你。更因为我已经有了心爱的人。”
“谁？”伯颜嘶声问道。
“就是他！”我转过身，指向和后羿并排站在门口，警惕地盯着这边的吴刚。
吴刚脸上神情一愕，转瞬又浮上一层喜色，他近前一步，挺身对伯颜大声说道：“是的，阿露喜欢我，我也喜欢她，我绝对不会让你带走阿露！”
“吴刚……”我闭上眼睛，心中愧疚不已。
其实，我是想指向后羿的，但他已经有了嫦娥姐姐。
６、
“你知道吗？你为了一个人间男子，拒绝了我二哥，悔婚不嫁，我父王听闻后大为震怒，他觉得很没面子，迁怒到人间，下令从明天开始，扶桑树上的金乌齐出，要给人间一个教训。”
坐在我初来时落入的大水缸边缘，织女摇晃着脚，对我说道。
“这可如何是好？”我惶急了，扶桑树上的金乌共有十只，如果齐出，那就是十个太阳！还不把人间给烤焦了。
“有补救的法子吗？我现在就回天庭，向天帝请罪，求他收回成命吧。”我拉住织女衣袖，求她带我回去。
“没用的，我父王的命令谁也无法更改，你此时回去，除了让他更为震怒，没有任何作用。”织女缓缓摇头。
“难不成因为我，人间要遭受如此大劫难？”我松开织女衣袖，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
“好了，我要赶回去了，你多多保重。这次我偷偷溜下来报讯，不能待太长时间，否则就要被发现了。”织女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忽然俯身在我耳畔低声说道：“真羡慕你，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就算死了也值得。”
“羡慕我？”我苦笑着摇头，目送织女飞上天穹。
织女若知道我喜欢的人不是吴刚，而是一个已经有了妻室的男子，而且这男子的妻室还是自己的好姐妹……不知是否还会羡慕？
７、
“你们快来看，出大事情了！”
一大早，吴刚就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揉着朦胧的睡眼，我刚走出房间，迎面十道炙热的光线让我一阵晕眩，差点跌倒。
果然是十个太阳！金乌齐出了！织女没有骗我，天帝震怒了，因为我。
我呆呆而立，一时一动不动……
“怎么了？阿露，你别吓唬我。”直到吴刚轻轻摇晃我的身体，我方清醒。
“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悔婚不嫁！我害了大家……我该怎么办？”我捂着脸，蹲下愧疚地痛哭。
“都因为我让天帝震怒，才降下如此灾祸。”
“阿露，不要哭，这不怪你，要怪，只能怪天帝暴虐，蛮不讲理，不顾下界众生死活。”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我身畔响起，我抬起泪眼，看见后羿和嫦娥不知何时也出来了，正站在我身旁。
“对，要怪，就怪那可恨的天帝！”吴刚附和道。
“不就是十只鸟吗？有什么了不起，待我们想办法把它们射下来。”后羿忽然一笑，他做了个鬼脸，安慰我道：“阿露，你就看着吧，射鸟可是我和吴刚的专长。”
我被后羿逗得破涕为笑，但立刻这笑容又消失不见。
因为我知道，射金乌可不象射普通的飞禽，它们飞得那么高，一般的弓箭根本不可能射到它们。
８、
十天了……
十天中，在烈炎肆虐下，江河湖海都蒸发了一半，土地龟裂、稻禾枯死，处处是饥渴的人群。
这十天中，后羿和吴刚也想尽了各种办法，他们先炼精铁为弓，赤铜做箭，然而射出不到十里便下坠；接着，他们又伐巨木为弓、采高竹做箭，这次射到了百里，但离金乌还是很遥远；第三次，他们召集全国所有的猎手，以洞庭两山为弓，捕湖中蛟龙为箭，奋力射去，可惜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我看着他们一次次地努力、失败、再继续……心中痛苦，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自己却帮不上任何忙。
等等，我真的帮不上忙吗？冥思苦想之下，我突然想起一件宝物。
这件宝物叫做震天弓，与定海神针、昆仑明珠合称天地三神器，若有了它，后羿和吴刚一定可以射下金乌。
我知道震天弓一直挂在天帝的御座后，虽然危险，但为了众生，为了后羿、嫦娥姐姐和吴刚，我还是决定重返天庭，去盗取它。
我用和织女约定的方法，再次把织女呼唤下来。
“找我有什么事情？”匆匆赶来的织女询问道。
“带我回天庭。”我对织女说。
“怎么，你后悔了吗？”织女疑惑地看着我。
“不，不是后悔！是我要补救自己给人间带来的灾难。”
“需要我怎样帮你？”
“带我回天庭盗取震天弓。”
９、
跟随织女，我重新悄悄回到天庭。
躲躲藏藏，我潜入天庭大殿，幸运地发现大殿中没有一个神仙，震天弓就挂在御座后的墙上。
我小心翼翼地蹑步上前，抬手欲把震天弓取下，手指刚碰到它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暴喝：“你是谁？在这干什么？”
我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发现暴喝者是一手持宝剑、身穿金甲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伯颜。
“原来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在下界吗？”伯颜也看清楚了是我，他插回宝剑，惊讶地问道。
“我……我……”我诺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明白了，你是来盗取震天弓的吧？”伯颜微微一笑。
“是的。”我垂首承认。
“他对你还好吗？”伯颜走到我面前，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他？”我一时迷茫。
“就是你爱的那个人，为了他和我悔婚的那个人。”
“其实我爱的不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在变得温柔的伯颜面前，我突然说出了心里话。
“我对他，就象对你一样，也是当做哥哥一样喜欢的。”
“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回来？你不愿意嫁给我，直说就是了，我又不会勉强你，你那么讨厌我吗？”伯颜神色黯然。
“不是的，因为……因为我喜欢上了另一个男子，一个我不能说喜欢的男子，我想留在他身边，所以欺骗了你……”
“就是当时站在你后面的另一个男人？”伯颜皱眉回忆。
“嗯，就是他，他已经有了妻子……”我眼中流出泪水。
“阿露，你真是傻！”伯颜叹了口气，伸手替我抹去眼泪，可是他越抹，我却越忍不住流下更多伤心委屈的泪珠……
“好了好了，不哭了。”伯颜怜爱地拍拍我的后背，他伸手摘下震天弓，放到我手中：“这是你选择的路，就开心地走下去吧，你只要记得，当你想回头的时候，有个人随时在等着你。”
１０、
有了震天弓，后羿很顺利地射下九只金乌，酷热消去，大地又恢复了生机。
然而另一场灾难，却在悄悄迫近我们。
三天后，后羿和吴刚出门狩猎，我和嫦娥正待在屋子里织布时，突然一道明亮的金光又从天而降，落在院子里。
我和嫦娥放下手中的活计急忙奔出，只见金光消散，现出一威严的、头戴王冠的老者。
“天帝！”我赶紧伏地跪拜，同时拉着发呆的嫦娥也跪下来。
“阿露，你好大的胆子！悔婚不嫁也就罢了，居然敢盗取天庭至宝震天弓给凡人使用！”天帝沉声怒喝。
“阿露知罪，恳请天帝处罚。”我知道此时任何辩驳和哀求都是无用的，不如一慨承认了，把罪过都揽到自己身上。
“很好，你既知罪，我就将你打回原形，永世禁锢在广寒宫的月桂神树上，长年受那清寒寂寞之苦，直到月桂树倒，方得解脱，你服不服？”
“阿露愿受此等惩戒。”我凄然回答，与其这般爱不能爱，或许这是我最好的归宿。
“还有你……”天帝颌首，转头面对嫦娥：“你夫君后羿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射下我派出的金乌，我一定要狠狠教训他，让他知道天庭的威严。”
“天帝……”嫦娥跪俯上前，拉住天帝袖角，颤声道：“后羿也是为万民着想，非谋一己私利，求天帝饶恕他吧！”
“绝不饶恕！”天帝一挥袖子，挣脱嫦娥的手。
“天帝，你若非要惩戒后羿，能否由我代罚？”嫦娥再度拉住天帝的袖子哀求道。
“你想代罚？这可是永世之刑，而且不得解脱。你考虑清楚了？”天帝低头看着嫦娥，威胁道。
“我愿意代夫受罚！”嫦娥仰视着天帝，神情决绝。
１１、
蟾宫如梦，一晃千年。
这千年间，我以一滴露珠的形态藏在高大的月桂枝叶中，无知无识、无想无受、浑浑噩噩、懵懵懂懂……
只有每逢月圆之夜，我才隐约忆起一些往事。
往事里，我曾经爱过一个男子；有一个男子在等着我；还有一个男子，夜夜在我下面伐树，他说，他一定要救出我来……
真是糊涂的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