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忍痛拔牙



                                            忍痛拔牙

        这期工程一开始就催得很紧,大家谁也不敢有一点松懈,两个人一对,每次两人都分出一块活来,努力完成自己的任务。

        这天早晨吃饭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口腔右侧下边最后边的一颗牙有些疼痛,因为抓紧吃完饭要去干活,便没有在意。

        中午吃饭的时候,觉得右侧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吃饭已经相当困难了,但是我仍然坚持着凑合吃完了饭,疼的我呲牙咧嘴,样子狼狈极了。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牙已经肿的一点儿饭都不能吃了。我肚子饿得难受,便把窝头掰碎了放在嘴里,用水冲下去,这样凑合着吃完了饭。

        活儿是必须要干的,可是不吃饭又怎么能行呢!我来到连队卫生室,要求大夫把我的牙疼治一治。

        大夫仔细的看了看说:“这牙可能发炎了,先吃点儿药吧。”

        我问大夫:“这牙疼几天能好?”

        大夫说:“大约得三五天吧。”

        这怎么能行,这三五天我不吃饭怎么能干活呢!但是没有办法,只得听大夫的。

        三天过去了,疼痛一点儿没有减轻,这几天我每顿都吃不了饭,只能用水一点点往下冲,可是活儿是绝对不能少干一点儿的。

        我又找到大夫,对他说:“已经三天了,牙还是这么疼,我根本吃不了饭,可是不吃饭照样要干活儿,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不如您把我这颗牙拔掉,拔了它就不会疼了。”

        大夫说:“你这么年轻就拔牙,以后可怎么办?再说这里没有麻药,你根本拔不了。”

        可是牙疼的实在受不了,我就要求说:“没关系,您就凑合着把这颗牙拔了吧,我实在疼的受不了了。”

        大夫说:“没有麻药你受得了吗?”

        我点点头,坐在椅子上。大夫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在这颗牙周围深深的划开牙床,让我闭上眼睛,然后用不知什么东西夹住了那颗牙。

        大夫用小刀划肉的时候,我疼的头上直冒汗,这次大夫一用力,我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睁眼一看,大夫已经把这颗血淋淋的牙齿拿在手里了,我疼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在屋子里直跳着转圈。

        大夫无奈的摇摇头,把我按在椅子上,用一块白纱布折了几下,沾了点儿药,给我按在牙窟窿上,让我用力咬住

        我疼的用力使劲捂住半边脸,回到了工棚,疼的我一夜也没有睡觉。

        过了大约半个月,我被拔掉的牙的旁边,又长出来一颗新牙,怎么这么大了还长牙呀!我觉得非常奇怪,便去问大夫。

        大夫说这叫智齿,是成人之后才长的牙,你那颗牙拔掉太可惜了,你牙疼是在出牙,这是每个人都经历的正常现象。

        由于我的无知,也由于大夫的粗心,我忍痛拔掉了一颗本不应该拔掉的牙。

        “赵王新渠”这条河很宽很深,我们挖到一米以下时出现了流砂和江石,流砂大家都知道,又稀又软,根本装不上车,可是江石是什么?许多人根本没见过,这江石也是一种很硬的石头,什么形状的都有,有大有小,坑坑洼洼的坚硬无比。无论是锹挖、镐刨,都非常不好挖,根本就装不上车。

        大家任务在身,非常着急,不顾一切的使劲挖,几天下来,许多人出现了异常情况,长了茧毒。

        大家长期使用铁锹,时间长了,手上都起了厚厚的老茧。由于用力过猛,受到挤压,老茧厚皮下面的软组织被挤变形,并且在里边化了脓。一开始时又红又肿,疼痛难忍,最后用刀划开老茧,厚皮下面会流出许多白色的脓汁来,叫人痛苦不堪,不能再握锹把,也不能再推小车,于是便丧失了劳动能力。

        班长老孟看见我很能干,便主动要求和我结对,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今天我跟你一对,看看你是真正的童蛋子还是个稀泥软蛋。”

        班长老孟看中了一块距离大堤最近的地段,刚一进入工地就跟我比上了。我看见已无退路,被迫应战,我推车走出去十几步远,他的那车土已经装满了,速度极快。

        因为是两个人用一个车位装土,在谁头上窝工谁要负责,我一看大事不好,便迅速迈开大步,甩开他的追踪。

        当我回到地段时,远远看见老孟已经推着空车跑回来了。我一咬牙,拼了!我换上一个大桶铣,用六下就装了一车土,推起就跑。

        桶铣是一种特别的工具,形状远看似一个小桶,是直上直下的有些凹面的一块铁板,在土层中可以一直向下捅,只要你能端的起来,挖个七八十公分是没有问题的。

        老孟摽着和我干了一天,平均几分钟就能推一车,一天跑下来,两眼直冒金星。但是我的脾气就是这样,累死认了,但决不能服输,豁出命去也要争口气。

        到了晚上吃饭时,我一气儿吃了八个半大窝头,为什么是八个半呢?因为那半个窝头还含在嘴里没有咽下去,我已经睡着了。

        早晨起来吹哨时,我嘴里还含着半个窝头,右手还拿着筷子,累的那个惨样儿!

        班长老孟第二天没有上班,不知为什么不见了踪影,晚上吃饭时才看见他,完全改变了模样,右手裹着白纱布,还吊着绷带。

        他对我笑了笑,说是手得了茧毒不能再干活了。我笑了一下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是头天累坏了找个借口,根本就没有得茧毒。

        全班民工34个人,有12人得了茧毒,于是这些人的土方就全部分摊到别人身上,他们不能推土,只能拉车,一车流砂至少有800多斤重,大一些的车就有1000多斤,压得人有时连车把都抬不起来。

        我的车盘子最高,车也又大又长,拉车的人说我的车最重,最让人发怵。

        血洒长堤

        工程到了最后收尾阶段,大家开始抢运河坡上的那块腮土,时间没有固定,那点儿活儿干完了收工。每个人的身上汗水像涓涓小溪一样不停地往下滴,大家都盼着能尽快干完活儿好等待验收。

        快到中午了,火辣辣的太阳晒的身上又黑又亮,我狠狠的拍了一车土,拍的高高的,大大的,我挂好车绊架起车来,发现两个车把在不停的颤,由于太重,车把已经不能承受,车轮上的车条也在吱吱作响,我看不见前面路上的道板,只能凭着感觉向前走,但是车子已经不听使唤,左摇右摆,感觉非常吃力。

        要爬坡了,这段坡又长又陡,我咬紧牙关,拼命向上爬。因为临近中午,肚子已经咕咕作响,我又累又饿,只觉得心脏咚咚的跳个不停,爬呀爬,不能停,也不敢停,因为一停下来,坡太陡放不下车子,就会连人带车滚下坡去,就算停下来站住了脚,想再起动向上爬将会更费劲儿,真比登天还难。

        一步,一步,又一步,我竭尽全力的向上爬,每迈出一步,都会觉得心脏快要跳出来。汗水流进了我的眼里,流进了我的嘴里,眼睛已经睁不开,嘴里却又咸又苦。

        我憋住一口气,紧蹬最后几步,终于爬上了大堤。啊,我终于上来了!

        怎么回事,我觉得心口一热,有一股咸咸的液体涌上来,我紧闭着嘴,不让那口血吐出来,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把那车土倒在了大堤上。

        土倒完了,却觉得两眼冒金星,一刹间周围变得一片黑暗,两只耳朵里,原来大喇叭那嘈杂的声音突然都没有了,变得异常安静。我两腿一软,坐在地上。

        大堤上空无一人,人们都已经吃饭去了。我不知坐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一瞬间,等我清醒的时候,发觉自己靠在土堆旁,两腿微微蜷着坐在地上,车把重重的压在腿上,肩膀上有一块红红的血迹,是刚才昏迷时从嘴里流出来的,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努着了,但是我知道人过力时才会努着,只要一努着了,这辈子身体就全完了,就不能干累活儿了。

        我用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想努力支撑着站起来,但是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又一次栽倒在大堤上。

        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怎么这么松包呀!

        我恨自己的腿不争气,一咬牙,用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扳着小车,拼命用力站起来,推起小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回去。

        但是还没有走到工棚,却碰到吃过饭的民工们己经陆续回来干活了,我的那份饭早己被别人抢光了,我只得又返回工地,拼着命完成了分给自己的那份活儿。

        历时三个月,工程终于完工了,全部验收合格,但是还不许回家,指导员有令,每人必须运一次道板。

        道板就是推车时铺在路上的木板,由于我们所施工的地方不是河道就是海边,土地都非常泥泞,有时软的陷脚,湿的必须穿雨鞋,在这种地面上根本无法推车子,连两边车腿都要垫上木板才不下陷,更何况装有重载的车轮了呢!所以必须在前进的道路上铺上道板。

        道板有宽有窄,宽的七八寸,窄的四五寸,独轮车在上面行走是非常需要技术的。

        铺道板的时候先把土坡铲平,把道板依次按顺序头尾相接排好,在道板边缘用铁锹划上印儿,再把道板搬开,用铁锹把道板下面相当道板那么厚的土挖走,在把道板放进去,于是道板就像镶嵌的一样,非常平稳的放在槽内。这样,推起车来就不会陷下去了,而且非常轻快省力。

        我铺道板的技术是一流的,推小车的技术也是一流的,我可以推一大车土非常迅速的在道板上行走,非常准确的拐弯,敢跟任何人竞赛,并且毫不逊色。

        秋天的工程是在张清口,距离赵王新渠约有三十里,为了省钱,公社作为一个连队要精打细算,要求每个人推一车道板然后才可以回家。将道板运到秋天的工地上去。

        道板每人四块,指导员亲自督战,等到排到我时,老李说,这个大个儿有劲儿,给他多来点儿。挑大块的道板给我装上了六块,我抬起车把来一试,有几百斤重,心中暗暗叫苦,就因为个子大,干活儿时要受到特别优待。

        前面有人带队,大家排成一字长龙,一辆小车跟着一辆,大家互相监督,恐怕有人把道板推回家去,因为木板很贵,这几块能值几十元呢!

        常言说,远道无轻载。

        大家走了十几里路,只觉得小车越来越沉,因为都是土路,所以很不好走。

        有的人开始抱怨,有的人甚至一边走一边骂娘,甚至有的人竟然把一车道板往路旁一扔就跑了,直接推着车跑回家去了。

        我推着这车道板来到目的地,登记完数量,又返回工地装了行李、铁锹,每人又发了七个窝头,没有发钱和粮食,我们推起车没有休息,一直跑回了家。

        乔迁新居

        回到家中,正巧赶上忠曾大叔与几个人在帮我们盖房子,说是盖好听些,实际上是用土和成泥,掺些麦秸,一层一层往上堆,一块砖也没有,直至堆过一人高。大约四五天光景,东、西、北面的墙全堆完了。忠曾大叔说,这房不能急着盖房顶,必须晾干些,否则就不爱干了。

        大约晾了二十多天,那些胳膊粗细的木料便被请上了房,妈妈用麻绳将那些荻子打成草帘,铺在房顶上,再上一层泥,抹点白灰,就这样,新房盖成了。

        我们再也不用在老叔家的东厢房借住了。三年来大家挤得紧紧的,睡觉连翻身都困难,我们这次盖的虽然是三间小土房,但毕竟是自己的家呀!

        我和二弟找来一些已经干了的向日葵杆,把上面的黑皮刮掉,锯成长短不一的形状,再糊上白纸。我和爸爸找来一些方坯,沿着东山墙垒了一个土坑,搭起一个锅台,安上口大锅。小屋总算有点儿模样了。

        大家兴高采烈的把几床被子抱过来,正式乔迁新居了!

        但是我们高兴得太早了,刚搭好的土炕非常潮湿,被子放在上面很凉,爸爸的关节炎又犯了,走路非常吃力,但仍然坚持上工。

        窗户用向日葵杆插好了,但门框和门却不能凑合,怎办呢!大家无计可施。

        正在大家犯愁的时候,最小的弟弟小民对妈妈说:“您们上班吧,我来看家,一定好好看家。”爸爸妈妈觉得实在没办法了,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每天大家都上工去,弟弟就搬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动不动,用两只小手托着下巴,一副极其认真的样子。

        伯父是个木匠,手艺很好,他看到我们没有钱买门,就用一些旧木料接起来,给我们做了一扇门,爸爸用铁丝斜着把门拉起来,免得变形。

        连找木料带打门,大约有半个来月,这么长的时间里,小民弟弟就一直坐在门口看着这个家。

        有了小土房,就有了家。我和几个弟弟一有空就推土,堆在房子前面,沿着房子的山墙向前堆起了一堵院墙。按照规定,房前的宅基地归我们所有,于是又在院子西南角挖了一个猪圈,准备养些家畜。

        爸爸沿着院墙种了一些向日葵,又在院子里栽了一些烟,看着院子里一片绿色,爸妈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少了许多。

        每天下班后,我和弟弟都去挑水浇烟,浇向日葵,在我们的照料下,向日葵已长了半人高,烟的叶子也一片绿油油的。

        爸爸闲时坐在窗前,望着眼前的一小片烟盘算着,一棵烟能晒一两烟叶,这几十棵烟就能收获好几斤呢!

        这天,刚刚吃过早饭,爸爸在院子里给烟打尖。

        突然,治保主任牛二皮带着一群人闯了进来,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镰刀,气势汹汹的,一进院子,不问青红皂白,手一挥,墙边的向日葵就只剩下一棵棵光杆司令了,再一阵左砍右杀,爸爸辛辛苦苦种的几十棵烟全部从根部上边削断,露出一二指长的白茬,一根也没有剩。连树下种的两棵南瓜也被连根拔掉。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爸爸也站在那里发愣,气得浑身哆嗦,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我上前去问牛二皮,为什么把这些向日葵和烟全砍光。牛二皮两眼一瞪,大声说:“这就叫割资本主义尾巴!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你们还想复辟资本主义吗?”

        又问养了几只鸡,几头猪,我们什么都没有,还没有钱买呢!他说如果养鸡就只许养一只,多余的必须杀死!

        我真不明白,养鸡与复辟资本主义有什么关系?向日葵和烟全部除掉了,资本主义复辟就不可能了?简直是莫名其妙!

        我问了一下别人,其他人的家里他们连碰都没碰,只有这几家专政对象被铲除了毒草,割去了资本主义尾巴。

        爸爸气的浑身哆嗦,看着院内一片狼籍,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便有了记忆力。我记得最早的一件事,是我最不喜欢系在我肚脐上的那条白纱布,一有机会就想把它扯下来。

        有一次我无意中谈到了这件事,妈妈表示很惊讶,说那时我才生下不久,由于肚脐恢复的不好,像个大无花果,所以很长时间腰间都要系着一条纱布。而且三天两头儿生病,整天往医院跑,唬得大人提心吊胆的。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那时还小,奶奶用一只手抱着我,另一只胳膊挎着一个篮子,去‘公和裕’粮店买面。

        奶奶刚刚把我放在面柜上,我一挺肚子,便把一泡尿撒在了面柜里。

        奶奶气得照着我的屁股给了两巴掌,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

        那个卖面的人说:“嘿,这小子怎么上这儿尿来了?”又说,“童子便还能治病呢,没事!”说完拿了一根棍子,搅拌了两下继续卖。

        我刚会走的时候经常穿着一身白色的小海军服,拉着一辆既会摇头又会‘嘎嘎’叫的小鸭子车到处跑

        我小的时候姐姐很喜欢我,常常一有空儿就哄着我玩儿。我最喜欢姐姐那长长的大辫子,只要一趴到姐姐的背上就用手揪,疼得姐姐用力拧我屁股,但我忍住痛不哭,但仍然不松手。姐姐的力气好大,她可以一只手把我举的高高的,那时我好怕呀!

        这么多年了,直至今日,我仍然很喜欢长头发女孩子。

        姐姐比我大11岁,高高的个子,双眼皮大眼睛,梳着两条大辫子,是个身材苗条很漂亮的北京姑娘。由于学习成绩优异,被保送到航校,毕业后到成都的一家飞机公司工作,成为制造飞机的工程师。

        1958年姐姐叁加工作时孤身一人,远离北京,非常想念爸爸妈妈。

        我记得那时每星期姐姐都会寄来一封信,每封信上泪迹斑斑,字迹都有些模糊。每次寄来的相片背面都写着:亲爱的爸爸妈妈,女儿在想念家乡。

        爸爸和妈妈每当看到这里,都会潸然泪下。妈妈有时甚至哭出声来,埋怨爸爸不该让姐姐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今天写到这里,想起当时的情形,眼泪不由自主地滴落下来,浸湿了我的稿纸。

        姐姐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她平时节衣缩食,把所有省下来的钱都寄给家中,逢年过节父母过生日更是从不拉空。

        我小时候就暗暗下定决心,等长大了挣钱了,一定要像姐姐一样,努力减轻爸爸妈妈的负担,多寄上点钱给家。

        姐姐结婚时,爸爸在四川饭店定了一桌酒席,我记得很丰盛,一共才花了十六元,但是由于我急着上学,却没有时间吃。

        姐姐家共有三个孩子,前两个是女孩儿,最小的是男孩儿,叫小江,我记得是68年10月15日出生的,已经有半岁了。

        69年夏天,我们的生活依然很艰难,天天挨饿,吃糠咽菜是家常便饭。当姐姐知道我们竟然用粉碎了的玉米轴来充饥的时候,来信让妈妈去四川,既能帮助家中节省一点儿粮食,也可以帮助照料一下最小的孩子,姐姐好脱身去上班。

        为了少一张嘴吃饭,妈妈决定带最小的弟弟晓民一起去四川。

        乘坐7次列车经过了几天的颠簸,穿山越岭来到了天府之国成都,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姐姐一家人。

        久别重逢不禁悲喜交加,但是妈妈与弟弟只住了几个月就回来了。

        姐姐所在的工厂是一家国防工业的大厂,在“清理阶级队伍”“一批三查”的运动中,妈妈来川所带的证明是“历史反革命家属”,给姐姐一家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万般无奈之下,妈妈只得抱着才11个月大的小江,领着弟弟回来了。

        妈妈回来后对我说,这么多年了,姐姐家什么都没有,日子过得很清苦,拉扯着三个孩子真不容易啊!

        69年春天的“珍宝岛”事件,使上级警觉起来,备战备荒为人民,村中给18到35岁的青年每人发了一根铁尖木杆的标枪,我和二弟用了两天的时间,把标枪磨的非常锋利,不知谁把这件事捅了出去,没有几天,治保主任便找上门来,不问青红皂白,把标枪全都没收了。

        我在院子里种了二百棵大白菜,每天到井台去挑水,每棵白菜浇一桶水。静静的夜晚,只有星星眨着眼睛,许多人劳累了一天,已经进入梦乡,我却挑着两只水桶,光着脚往返于井台之间,每天挑到夜深人静,我感到非常疲惫了,才回家睡觉,院里的白菜每三天浇一遍水。几个弟弟也有空儿就挑水浇白菜。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种的大白菜长势喜人,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中不免喜滋滋的。

        我看到别人编的篮子很好看,每个能卖上一元钱,自己就很想学。

        我打了一些细柳条,把外边的绿皮剥去,放在院子里晒干,再用水一浸泡,这些白条居然很柔软。

        有一天早晨起来,外面下起大雨,不能出工,我便把这些条子拿出来自己学着编,打底要用细而长的条,我一边干一边想,中午吃饭的时候,才编了个底儿,太阳下山的时候,篮子已经编好了,但是还有许多柳条,我索性继续编,把它编成花篮。

        编花篮很费事,首先要选一样长而细的柳条约180根,依次插入篮子中间的缝隙里,再一根根斜着编成花,最后插花最难,要把每一根柳条都插的相同,看不出先后,而且必须每组花纹相同才好看。

        我一直编到了第二天清晨,终于把花篮编好了。圆圆的,每根条都很均匀,花篮编的很漂亮。我把它用清水刷净,挂在阳光下晾干。

        村里人看见我编的花篮,都非常惊讶,说没想到城里孩子手也这样巧。

        我不仅学会了编篮子,还教两个弟弟编,他们的手也很巧,很快就学会了,并把多余的篮子拿到集市上去卖,把卖来的钱全部交给妈妈。

        因为房子比以前宽绰了,妈妈把爷爷接到我们家来住,这样在身边好便于照料,爸爸和爷爷都非常高兴。

        村南的一棵大桑树上不知是谁贴上了一条标语《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理解这句话是指阶级斗争永远不会停止。但这是四书中的一句话呀,下半句是“子欲孝而亲不待”;怎么用在了这里?

        大街墙面上有人又贴了大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清理阶级队伍,搞好一批三查,一查到底”“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打倒刘少奇”。

        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四年了,不但没有要停止的征兆,反而愈演愈烈,连堂堂国家主席也被打倒了,‘文攻武卫’,武斗成风,真是人人自危,我预感到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

        清河筑堤

        69年的秋天,挖海河的任务又落到了我的头上。我11月1日出发,途径霸县,向南40里地就是老堤,老堤向南12里地是新镇,再往南就到了工地。

        工地位于熊县边界,任务还是筑堤,大大的圆顶工棚就搭在大堤下边。

        刚到工地,民工们纷纷扔下车子,找一处无人的低洼的地方“卸货”,方便方便。由于人多,大堤旁拐角处的一个小坑已经被灌满了尿。

        大约过了几个小时,连长老夏匆匆忙忙的赶来了,他与连队伙房在后面耽搁了。他一来就到处乱转,看到我才说:“大个,你把铁锹拿着,带一个人过来。”

        我叫了另一个人跟在他后面,他指着刚才大伙撒尿的那个小坑说:“在这儿挖,往下边深处挖,一直挖到见了水为止。”

        我赶快告诉他,这个地方都是尿,老夏一摆手,不耐烦地说:“让你挖你就挖,甭废话。”

        就这样,我们两人挖了两个多小时,挖了一个大约3米多深的大坑,远低于堤内的水平面,一直挖到脚下渗出水来为止。

        大约一个小时后,坑内聚集了大半坑水,足有两米多深,老夏命令伙房打水做饭。我看着那混浊的泥汤,真不知道做出饭来是什么样。伙房的人用绳子拴着一个铁桶,坑中间搭上一块板,一桶一桶的打水倒入锅内,给大家熬一锅稀粥。

        开饭了,每个人三个窝头半碗咸菜一碗粥。

        我的第三期海河就这样开始了。

        整个工期我们做饭用的都是这坑水,我没有听见一个人抱怨这水不卫生,因为各期海河都是用这种方法取水做饭,这样最省事最方便,这是我以后上了多期海河后才知道的。

        这期工程大家起早挂晚,30天的工程17天就完成了。工期结束后,每人分了二斤玉米面和1.7元钱,大家领了东西就都推车跑回家去了。

        逼上绝路

        1969年11月19日晚11点多钟,我带着一身疲惫,兴冲冲的赶回了家,还未踏进家门就高声大喊:“妈妈,我回来了!”

        咦?院里一片漆黑,怎么没有人吭声呢?

        我进了屋,点着了那盏火苗只有黄豆大小的煤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爸爸妈妈都没在屋里。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了?我心中忐忑不安。

        家中只有几个弟弟,还有那刚满一周岁的外甥小江。

        看到我回来了,弟弟晓民忍不住压低声音哭了起来。二弟和三弟也哽咽着告诉我,爸爸妈妈被隔离审查,已经三天三夜没回家了。

        我赶紧问他们,爸妈被关在哪儿了?弟弟说一直关在机磨坊里呢!

        我听了顾不得满身的疲惫,扭身走出家门,去找爸爸妈妈。

        机磨坊离家并不远,一会儿工夫我就到了机磨坊,看见房门紧闭,里面不断地传出皮带的抽打声和痛苦的呻吟声。

        我趴在房子南边的窗户上,透过窗户纸上的破洞往屋里看,只见爸爸妈妈并排跪在地上,膝盖下面是一溜砖,爸爸嘴角流着血,脸肿得老高,眼睛已经挤成了一条缝儿,妈妈头发蓬乱,紧咬着嘴唇,闭着眼睛。

        大队会计汪坝正拿着皮带轮圆了胳膊在抽打妈妈,每抽一下妈妈浑身就哆嗦一下,但是任凭怎样的毒打妈妈就是一声不吭。

        庄儿走上前去左右开弓抽了爸爸几个嘴巴,后边还有人手里拿着皮带晃来晃去。

        旁边是汪坝的弟弟耗子,对着爸爸正在破口大骂,双手叉腰,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要把人吞下去。

        我看到这里,血呼的一下子涌了上来,我觉得我的心脏剧烈的跳起来,咚咚的像要跳出喉咙!

        你敢打我可怜的爸爸妈妈,我跟你们拼了!

        我返身回家去拿那把尖锹,一边往回走,一边咬着牙发着狠地喊:“今天我豁出去了!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我往回一转身,正碰在一个人身上,黑色的夜幕下,我没有看清是谁,管他是谁呢!既然豁出去了,我谁也不怕!

        我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家,拿起那把尖锹就往回走。半路上,正迎面碰上爸爸妈妈回来。

        怎么回事?爸爸妈妈怎么回来了?

        他们看见我的样子,连忙拦住我,妈妈对我说:“快回去!别做傻事!”

        我顺从地听着妈妈的话,可是心里却想把爸爸妈妈送回家后再找他们算账。

        妈妈一边往回走,一边对我说:“他们没有人性的乱来,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的,君子敏于世而慎于言,什么事都要看远一点。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在妈妈的劝说下,也为了不让爸爸妈妈担心,我打消了再找他们算账的念头。

        我在回家拿铁锹的时候,半路上碰到的人是治保主任牛二皮,他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立刻叫大队会计汪坝哥俩住手,把爸爸妈妈放回来。

        上次我们向支部书记要安家费盖房时,支部书记把这件事通知了大队会计,由于大队会计已经把我们的安家费、决算款以及姐姐给我们寄的钱盖了房,所以我们此举惹得他们大为恼火,眼看煮熟的鸭子飞跑了半只,大队会计把我们恨的咬牙切齿。

        妈妈去四川帮助姐姐照顾小孩,看护自己的外孙,这本是极普通的事,但是村干部却借题发挥,硬说是身为历史反革命的爸爸,命令妈妈去成都搞特务活动,去搞反革命串联,去跟成都的特务接头去了,看孩子只是掩护。

        他们把爸爸妈妈先吊起来打,抽嘴巴,抽皮带,抽鞭子,还要蘸上水。大队会计汪坝哥俩还嫌不解气,把碗打碎,把碗渣立在砖头上,再让爸爸妈妈跪在上面,鲜血染红了爸爸妈妈的膝盖,把砖头也浸红了,这还不算,还要继续抽嘴巴,抽皮带。

        连续三天三夜的折磨,爸爸妈妈昏死过好几次,被他们用针扎醒,醒来后还继续打。

        爸爸妈妈究竟犯了什么罪?以莫须有的罪名承受着非人的折磨,在离北京只有一百多里的地方,有谁会相信这些畜生在这里的所作所为是真的呢?

        爸爸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彻底绝望了,他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他认为只有死了才会摆脱这非人的折磨,他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他选择了自杀。

        妈妈对此早有察觉,在回家的路上,故意留在后面与我一同进家,在即将进门的时候,妈妈附在我耳边小声说:“春,你给我看着你爸爸,他要自杀!”

        我听了妈妈的话先是一惊,再一看妈妈的眼神,知道事态的严重性,这么多年来,爸爸都挺过来了,这次爸爸是实在受不了了。

        哀莫大于心死。

        可怜的爸爸呀,您好糊涂啊,您认为死了他们就会放过您吗!他们不是人,根本没有人性,您如果自杀了,他们就会说是畏罪自杀,永远也不会洗净罪名,而且会变本加厉的折磨妈妈,我那可怜的妈妈可怎么办呢?

        我一定要想方设法阻止爸爸自杀。

        夜深了,周围死一般的寂静。

        爸爸从回家来以后,没说过一句话。

        每次我从海河回来,爸爸妈妈都是喜笑颜开,我也装出很轻松的样子让两位老人放心,一边说活儿不累,又说海河工地伙食好,我都长到110斤了,比原来胖多了,他们每次听了都很高兴。

        这次却截然不同,从爸爸那呆滞的眼神中,我看到的只有绝望,而且他的目光根本不敢在我的眼睛里停留,那躲躲闪闪的眼神分明在回避着什么,我发现他进屋后虽然没有说一句话,但却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分明是对人生还有一丝眷恋,又仿佛是对一切的诀别。

        我把爸爸扶在炕边坐下,跪在旁边想帮他把扎在膝盖里的碎碗渣夹出来。说心里话,看着爸爸那血肉模糊的双膝,我的心都在流血,双手在不停的颤抖。

        爸爸挡开了我的手,不让我管他,转身在炕的一头睡下了。

        妈妈见状向我使了一下眼色,又用手指着爸爸比划了一下,我知道妈妈让我注意爸爸,因为他的一切都很反常。

        我和衣挨着爸爸躺下,如果爸爸有什么动静,我好能尽早的知道。

        海河归来一路奔波,我又累又困,躺在炕上假装睡着了,使劲用耳朵听着旁边的动静,恐怕爸爸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只觉得我的眼皮直打架,头越来越沉。我努力告诫自己,不能睡着了,可千万不能睡啊!

        突然,我激凌一下子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用手向旁边一摸,爸爸刚才躺的地方是空的。我猛地坐起来,朦胧中,看见爸爸正把一根绳子扔向房柁的空档处。

        我扑向爸爸,跪倒在爸爸的脚旁,用力的抱住爸爸的双膝,央求爸爸说:“爸爸您千万别这样,甭管出什么事有我顶着,有我小春在你还怕什么!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难道您真忍心抛下我们走吗?”

        爸爸号啕大哭,用力地拍打着自己颤抖的双腿,万般无奈地说:“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带你们到这儿来,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我实在对不起你们,我好悔呀,我好恨呀!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你们几个的前途全毁在我手里,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呀!”

        妈妈在旁边也一直没有睡,小声地劝爸爸;“你应该把目光放远一点儿,我就不信天总是阴天,没有放晴的时候,我不怕死,我也不想死,我要活着,而且要好好活着,我倒要看看将来是什么样!”

        妈妈又说:“你们小声点儿,别把孩子们吵醒了。你要真的想不开寻了短见,那样他们就会说你是畏罪自杀,倒称了他们的心,便宜了这帮东西。那就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在我们的劝说下,爸爸有些回心转意,对未来又燃起了一线希望。

        分光烧净

        公社李书记在本村落户。他的二儿子人称二娄,不知为什么,那天突然来到我们家;爸爸知道此人得罪不起,立刻迎上前去,询问有什么事情。

        二娄摆摆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用眼睛东瞧西看,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我们家从北京回到农村,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唯一的一对樟木箱子也被三叔卖掉。没有桌子也没有椅子,所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就明摆在窗台上,没有一个抽屉来存放。

        爸爸把从北京带回来作床板用的几块东北油松板,请北边那个村的一个师傅做了一个风箱,4块大板外加6块钱。其余的几块床板送到东韦坨大舅处,请大舅给打一个柜子,好盛放粮食用。

        二娄在屋子里转了一会儿就走了,谁也不知道他来做什么,以前从来没有来过。‘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他来到这儿准没好事,这个不速之客到底干什么来了呢?

        几天之后,得到验证:我发现耗子手里有一把外国军用小刀,这正是爸爸的心爱之物。这刀子有多种用途,锋利无比。可怎么会到了耗子手上呢?

        我旁敲侧击,打听到了经过。

        正是那天二娄到我们家去偷走了这把军用小刀,当时是否还拿了其它什么东西不得而知。而耗子正是从二娄手上得到了这把军用小刀。

        我把这件事的全部经过告诉了爸爸,可是爸爸不让我去找耗子要。他说咱们惹不起他们这帮东西,拿走就拿走吧,不然他们说你这是杀人凶器也没有办法。

        直至今日,这把军刀还在耗子手里。

        有一天,我路过村东的梨树下,李老么也从此经过。他看看四外无人,把我叫到一旁,神祕地对我说:“大春,你们家真有好东西呀!”

        我不解其意,用眼睛望着他,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李老么咽了一下口水,继续说下去,“那天我路过你们家存放东西的西厢房,看到有一把没有扇面的扇子骨,中间还少了一根;我拿到北京琉璃厂的荣宝斋,那里的人二话没说,一下子就给了我40块钱。真没有想到你们家的东西人家那么喜欢,那么值钱,人家还说有什么尽管拿来。你们家现在还有什么不愿意要的东西,可以给我拿去卖。”

        噢,我恍然大悟。怪不得二娄到我们家去东张西望呢,原来是寻宝去了!

        我在当日晚间,天色快黑的时候,悄悄地来到存放我家东西的西厢房。

        这屋内存放着前年生产队从北京拉来的全部财产,当时拉了满满两大车。其中包括二百多张撕去画轴的古字画和帛画儿;鼻烟壶、水晶石、古玩玉器和紫檀木家具;几对青花古瓷瓶瓷罐;直径近2米的樟木独板大圆桌;带有三面大理石拓片床围的紫檀木镂空雕花大龙床;八块10公分高2寸见方的鸡血石和一对汉代玉马;几箱线装木版古书和数方古砚;东北野参、象牙筷子、玛瑙项链和一叠整版的大清邮政的绝版邮票等等。

        我看到窗户上有几个洞,窗户棂上没有一点儿灰尘。我看到这儿就全明白了,有人在这里用杆子绑上小钩,取出里面的东西,然后偷着拿到北京去卖。所以二娄才去我们家乱转,没准儿有人怀疑那些东西是我们拿的呢!

        时隔不久,村党支部书记就召开了一个全村群众大会,只许贫下中农参加。事后李老么告诉了我大会全部内容。

        村党支部书记牛铁杆是个老党员,没多少文化,每逢开大会,他开场白就是代表党中央和毛主席给大家说几句,是个极左的造反派总后台;他说解放前打土豪分田地,解放后也应该这样做。反动大律师纪麟祥的全部财产就是剥削劳动人民的血汗,所以要全部分掉。

        会后村干部具体怎样商议的我并不知道,只知道村干部每人都在里面挑走了一些物品,有的人象征性地给了点儿钱。

        爷爷的那双银箍带链象牙筷子,连筷子套一起,村党支部书记才给了一块钱。那个厚2寸,直径近2米的樟木独板大圆桌,被他打了家具。他请的那个木匠师傅说,直径2米的樟树得长多少年呐,可能全中国目前也没有地方找来,况且还要见圆呢,就得更粗了。这块独板樟木真怪可惜的。

        那个大龙床20块钱卖给了县公安局某人;小学校留下了一个紫檀木雕花立柜,一些上乘的文房四宝。其余的那些紫檀木家具被老八路林涌拉走了,据说他把这些珍贵的家具卖给了街头巷尾那些吆喝的小贩;还有许多东西不知被谁拉走了。

        其余剩下的一些东西给全村人均分了。有的人说是村干部拿剩下才给大家分的,具体情况我不知道,只知道爷爷的一些珍珠玛瑙玉器水晶等东西,全体贫下中农每家都分到了一小堆。

        还剩下一些东西不好处置。其中包括爷爷用毕生积蓄买下的那些珍贵的宫廷古画,线装木版古书,还有一些村干部认为是四旧的东西。

        大队会计建议把所有的东西全部烧掉,将来以防不测。就是有人过问也查无实据,也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如此恶毒的想法很快变成了行动,在一个阴冷阴冷的腊月天,一股罪恶的火焰冲天而起,夺走了爷爷心中最后的一点儿希望。

        祖父之死

        火苗噼啪作响,烧了整整一夜。

        我家盖的小土房紧邻火场北面,距离存放东西的西厢房只有几丈远,相隔一堵墙。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我家的窗户,燃烧后的灰烬随风飘落到我家的院子里,火光摇曳的身影中,不时传出一些人得意的奸笑和狰狞的嚎叫。

        腊月十五的深夜,是那样的寒冷。

        无论我和爸爸妈妈怎样劝说也无济于事,爷爷不顾冬夜的寒冷,一直坐在我家屋门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跳动的火苗,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看着,直至火苗变成缕缕青烟,直至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色;爷爷仍然一动不动。我看见爷爷的眉毛和胡子上哈气结成了白色的霜花,在晨曦中闪闪发光。

        爷爷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三年多来,爷爷一直拄着拐杖参加劳动,但不给工分。虽然身体日渐衰弱,但是造反派对阶级敌人强迫进行劳动改造却是毫不动摇的。

        爷爷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一直盼望着能有一天回到北京,能有一天带着他用毕生积蓄收藏的这些心肝宝贝回京去。但是,他静静地等了三年,无情的大火夺走了他的一切。

        爷爷彻底绝望了。一连几个夜晚,爷爷不顾冬夜刺骨的寒风的呼啸,站在皑皑的雪地上,遥望着北方的星空仰天长叹。看到爷爷这些反常的举动,爸爸和妈妈非常担心,背地里商议,总这样下去不太好,因为爷爷每天吃的东西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

        爷爷当了一辈子律师,解放后律师职业没有了;老人每周去政协拿文件,回家后用放大镜对着那些白色的小本本看个不停。

        爷爷有中山公园的年票,每天都去中山公园打太极拳。顺便带些徒弟,他写得太极十三式图文并茂。我曾看见中国照像馆的橱窗里陈列着爷爷二尺长的大照片,照片中老人精神焕发神采亦亦。有一次在中国武术期刊的封面上,我还看见了爷爷打太极拳的英姿,他那一尺多长的银须在胸前飘曳。

        爷爷一直身体很好,真是满面红光,临别北京时,一顿饭还能吃60个饺子呢!打上一气太极拳,照样脸不变色心不跳。

        爷爷遥望着星空,是否在回忆那些遥远的往事呢?

        一年一度的春节来临了,我们吃白薯干面饺子,给爷爷单独包的白面饺子。可是爷爷只吃了不足十个饺子。

        正月初八是爷爷的八十大寿,但是我们没有钱来庆贺,只是吃了一顿面条,一顿用白薯干面掺榆树皮面做的面条,浇得是淹咸菜的汤。

        正月初十,爷爷把爸爸叫到跟前,又把我叫到身边,拉着我的手,左看右看。我看到爷爷眼里一片茫然,茫然深处是绝望而不是对人生的眷恋。

        爷爷拉着我的手,喃喃地说:“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经八十岁了,年纪不小了,也活够了,不想再活了,我要走了。”

        停了一下,爷爷眼睛望着远方,缓缓地摇着头,慢慢地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而后口吟临终歌,溘然而逝。

        爸爸伏在爷爷身边,低声地抽泣。我拉着爷爷的手,高声大喊:“爷爷!爷爷!”顿时泪如雨下。爷爷听见我的喊声,忽然睁开了双眼,冲着我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

        我终于明白了,爷爷己经对人生厌倦了,绝望了,再也不想在这个黑白颠倒的世界上多停留一刻。

        两天前,爷爷在自己生日那天,喃喃自语:万流皆浊我独清,万人皆醉我独醒,万人皆惧黄泉路,唯有老夫不贪生。

        我虽然在那天听到了爷爷的吟吟自语,当时只是认为爷爷是即兴而作,诗兴大发。并没有想到是爷爷由于厌世而作的一首诗,当时就己经决定了今日的决别。

        爷爷静静地躺在炕的那边,一动也不动。我端起碗来,用小勺往爷爷的嘴里倒了些水,但是爷爷紧闭着嘴唇不肯张开,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一天,两天,三天,己经整整三天了。爷爷还在静静地躺着,不吃不喝也不动,只有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爷爷的面颊明显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嘴唇己经干的裂开了口子,爆了皮。

        我守在爷爷身边,看着心里实在难受,又用小勺往爷爷的嘴中倒了点水,爷爷用舌头

        舔了一下嘴唇,随后又紧紧地把嘴唇闭上。

        我知道爷爷的神志非常清醒,只是努力地克制着自己,这种毅力是多么坚强。有人说人都有求生的欲望,这欲望不可阻挡。但是努力地克制着自己求生的欲望,可能是最难最难的了。
        就这样一直躺到第六天,爷爷的脸上又黑又瘦,己经完全变了模样。眼窝塌陷,嘴唇爆裂,呼吸越来越弱,细如游丝,脉搏最后竟然连一点儿也摸不到了。

        我看了一下钟,爷爷从拒绝吃饭到去世,整整躺了135个小时,可见爷爷的生命力是多么顽强.

        伯父和三叔己经来了,大家坐在一起,商量着丧事怎么办?

        没有钱买棺材,又不愿意让爷爷这样草率地埋了。最后伯父出主意:买点儿砖,垒一个深槽,再把爷爷放进去,上面盖一块门板就可以了。

        爸爸去买砖,伯父去买门板,三叔则带着我和几个弟弟扛着铁锹来到祖坟,找到了位于祖坟南面的爷爷的坟墓的位置,大家就动手挖坑,农村管挖下葬的坑叫打坑。

        大约有一个小时,在我和几个弟弟的努力下,这个坑己经挖好了。

        这个坑长两米,宽1米,足足有4尺深。因为四周要砌砖,所以挖得大了些。挖深点儿的目的是怕将来万一被平了坟,拖拉机也不至于把盖掀开。

        我把砖一层一层地砌好,大约砌了两尺来高,伯父说行了,我们便赶回家去。

        爷爷没有寿衣,只有随身穿的衣服,妈妈找了一件干净点儿的衣服给爷爷套上,又把家中一床最厚最好的褥子给爷爷铺在床板上。把爷爷的身体抬到床板上以后,妈妈又找了一个床单盖在爷爷身上,并把爷爷的脸蒙起来。

        就要起灵了,大家哭成了一锅粥。

        一代堂堂的大律师,威名远震京城与河北,可是死时竟然连一个棺材也没有,就这样抬着来到墓地。我们弟兄几个牵着褥子的四个角,把爷爷轻轻地放进砖砌的槽内,往爷爷的头部垫了两块砖,再把床板翻过来,轻轻地盖在砖沿上。

        往‘棺盖’上压土的时候,爸爸妈妈哭得竟然昏了过去。

        是啊,只有爸爸妈妈在爷爷的身边时间最长。自从1961年7月16日奶奶去世以后,爷爷就一直是爸爸妈妈照料。后来伯父来到了爷爷身边。这次爷爷又是在我家死去的,况且死的那样凄惨,谁能不为之动情呢?

        我扛着铁锹低着头,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的眼睛又红又肿,却没有一滴眼泪。五六天了,我天天守在爷爷身边,眼泪已经流干了。有人说眼泪是流经眼里的血液分泌出来的,所以是咸的。如果眼泪流干了,再流就是血,那时眼睛就会瞎的。我只觉得我的眼睛又干又疼,已经流不出一滴眼泪,虽然内心悲痛至极点,痛哭竟成了呜咽,头却昏沉沉的。

        我到家后拿了一张纸,在上面写下:祖父纪麟祥字瑞符,生于1890年1月28日,旧历正月初八,于1970年旧历正月十六去世,终年80岁。

        爷爷就这样带着满腔悲愤,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们。爷爷的冤案至今未能平反昭雪。那些价值连城的文物也无处追还。我把这一切用刀刻在了心上,直至30多年后的今天,我写到这里还是泪流满面。

        爷爷死了,我们却不敢给任何人报信儿。妈妈去四川成都照顾外孙,被村治保主任硬说成是去搞特务活动,由大队会计、耗子及庄儿等人毒打了三天三夜,不许吃不许喝,连爸爸也被株连。平常年轻人三天里不吃不喝,都根本吃不消,更何况是上了年纪的人,还要遭受连续的毒打呢!

        所以爸爸要寻短见,是因为实在受不了他们非人的折磨。如果不是我那天及时赶回家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爷爷这次绝食而死,我们也不敢声张,只说是得病而亡。否则让村中知道真象,一定会被扣上以死抗拒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帽子,那样一来爸爸妈妈少则挨一顿毒打,严重点儿还不被戴上高帽子游街。

        记得刚回农村时,公社天天开大会,村中天天开小会,批斗大会上搞得乌烟瘴气,人人自危,神经紧张极了;那时爸爸妈妈多次胸前挂着牌,跪在台上挨批挨斗,以至于多年后,爸爸一看见穿绿衣服或者是戴红袖章的人,就吓得浑身哆嗦。

        父亲赔猪

        东韦坨的大表哥来告诉我们,那个木柜大舅打好了,已经用双轮车给拉来了。

        我迎出门去一看,这个柜打得真漂亮,六尺长的床板一截两段,变成了三尺长的大柜,能装不少粮食呢!爸爸找了一点儿油漆,把柜油成了漂亮的枣红色。

        这是我家唯一的一件家具。

        说起来大舅和二舅也真不容易,家中人口众多,忙里忙外的,还抽空给我们打了这个大柜。爸爸几次因为实在揭不开锅,到大舅处借粮,每次大舅无论自己多么困难都不会让爸爸空着手回来,都是想方设法地满足爸爸的各种要求。

        记得那年春节前我和弟弟去看望大舅,听说附近村庄要唱大戏,大表哥问我去不去,很多年没有看戏了,我们都很想去,就都高高兴兴地看戏去了。

        唱戏的地方是大李村,距离大舅家大约八里地。我们有说有笑地走着,很多天来,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八里地很快就走到了,离戏台老远就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戏已经开演了,但是由于太远根本看不清,而且更听不见唱的是什么戏。

        大表哥说:“这回咱们白来了,什么都没法看见。”我实在有些不甘心,就想往里边挤挤,试一试能不能靠前点儿。

        我个子比较高,于是就把两只胳膊全抬起来,正好位于别人肩膀上。我就用两只胳膊左一拨右一挡,没有几下,大家就都挤到台前去了。

        这次演的是《红灯记》,是八个革命样板戏之一,演得很好,大家对演员的评价都很不错。

        散场时,已经很晚了。满天的星星挂在半空,是那么优美,那么宁静。我想:“如果能天天享受这安静的生活,那有多好啊!”

        我与大表哥意犹未尽,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剧中的人物与情节,直至夜深了才到家。

        这是到农村后我第一次看戏。

        1969年的年终决算公布下来了,我家在连续三年欠款后,终于略有盈余,共余款28.06元。全家人拼命干上一年,才挣了这么点儿钱,真是少的可怜。

        虽然我和弟弟都长成了大小伙子,身高都是1.80米,而且经过四年的劳动锻炼,地里的农活都能做,况且比别人毫不逊色。但是生产队就是不给涨工分,别人一天给10分,而我们只给3分。大队会计汪坝掌握着大权,我几次找他但是都是没有结果,听说别的干部也几次提出来,但是他坚持不让给我们涨。

        北京爸爸单位来人给我们的安家费和决算款,以及姐姐多次寄来的钱,都被他扣下盖了自己的房子。这次我们堆小房时向生产队里要钱,他只给了安家费,其余的至今也没有还。

        在对爸爸妈妈的历次批斗中,他一直充当着急先锋的角色,打人最狠,坏主意最多。

        他诬陷我偷白薯秧,对我又打又斗。但是他却利用职权,明目张胆地窃取别人的钱财,村支部书记视而不见,听之任之胡作非为。

        爸爸虽然和我们一样,每次都分配干最重的活儿,但是只拿别人的一半工分,只给五分。干两天才拿相当于别人一天的分。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全家四个大劳动力,拼命地干却也挣不着钱的原因了。

        爸爸已经五十多岁了,但是仍然让他去给牲口铡草。这铡草是个力气活儿,把一大捆谷草放在铡刀下,然后用全身的力气按下去,把近两米高的谷草铡成半指长一段一段的,一捆谷草一口气要连续铡一百多刀,铡得越细牲口越爱吃。这样一天干下来,累得腰酸腿疼胳膊胀,谁都不爱干这累活儿,只能让我们去干。

        把草铡好后,要垛成大垛,上面盖上几层栅子,再抹上泥,就不怕风吹雨打了。可是要垛好一大垛草,通常需要很长时间。

        这天劳动之余,大家都在场边休息。忽然有人发现了一群小猪,正在大草垛下连拱带蹭,大草垛摇摇晃晃,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草垛很快就有坍塌的危险。

        大家齐声呐喊,但是小猪置之不理,照样在草垛下面拱来拱去。眼看险情就要发生,如果草垛坍塌下来,不仅费时费工,说不定还会把小猪闷死在里面。

        爸爸一看大事不好,走上前去,用一根柳条去轰猪。这根柳条一尺多长,与毛笔杆一般粗细。爸爸向小猪方向一丢,想把小猪吓走;没想到那根柳条触地后弹了起来,那细的一头不偏不倚,正好刺入一只小猪的耳朵眼里。这只小猪在地上扑腾了两下,竟然死了!

        爸爸一看怔住了,这可怎么好?

        在一起铡草的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看见了,对爸爸说:“没事儿,这么个小猪,不过六七斤重。如果不及时把它轰开,草垛坍下来准得全压死!”说来也真是碰巧,那根小棍怎么会那么准确地刺中小猪的耳朵呢?如果是碰到了别处也根本就不会有事!

        这事传到了村干部的耳朵里。

        晚上吃过饭后,井台的钟声又响起来了。全体社员集合,到小学校去开批斗大会。大会上,爸爸被揪了出来,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曲背弓腰,双手向后高高地举起,头向下低,来了个‘喷气式’。

        村党支部书记的儿子治保主任首先发言:“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现在的阶级敌人非常猖狂,你不打,他就不倒。村中的历史反革命分子纪敏曾,利用干活儿的机会,对生产队的小猪下毒手,用一根棍子猛ci小猪的耳朵,造成一头小猪死亡。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动象,我们一定要狠抓阶级斗争,不给阶级敌人可乘之机。要把他批深批透,批倒批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在随后的振臂高呼口号之后,有人上去使劲向下按爸爸的头,老人险些从高高的凳子上摔下来。

        紧跟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之后,爸爸被放回家写检查,被勒令三天之内买回一只30斤以上的小猪,否则送交公社,让全公社全体人员批斗。

        爸爸回到家后,又东摘西借地张罗钱,然后来到宫村集市上,花了32块8毛钱买回来一只32斤重的小猪,送给生产队。

        一九六九年是我们家第一次年终决算有盈余,得款28块零6分却花出去32块8毛。

        村上干部看爸爸买的这头小猪个大毛亮成色好,这样才算作罢。

        小猪事件宣告结束。

        事隔4天,一天傍晚收工回家时,我看见红头在生产队猪圈后边用铁锹砍死了一头约120斤重的大猪,他怕别人看见,挖了个大坑埋了。半夜里他又把这猪挖出来,扛回家后宰了吃掉了。

        当时收工的几个人都看见了红头打死猪的情形,但是都装作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