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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他收了长剑,揖手笑道:“王保保见过陈叔叔——若非叔叔相救,小侄今朝是定死无疑了。叔叔如何落魄到这般模样?若不是那玄铁菜刀、鲛木案板,小侄也几乎认不得叔叔了也。”

            杞人无奈地笑笑,抬眼四顾,原来孙朝宗和李思齐也早不知何时逸去,店中只留了一个番僧。那番僧抹一把额头热汗,走过来望着地上那堆铁片,愕然半晌,才开口大叫道:“好刀!好功夫!”

            王保保一指那番僧,向杞人介绍:“这位唆督大师,大都来的,乃是理藩院的第二院,人称‘西北第一高手’。”杞人心道,原来这番僧名唤唆督,怪不得彭和尚他们一口一个“骚秃”,叫得好不起劲。绷紧了面孔,也不敢发笑,急忙上前行礼。

            唆督合十还礼:“既然公子认得,大家便是朋友。这位陈朋友,此间已然无事,咱们一道去察罕处讨杯酒吃,算是借花献佛,答谢你的帮忙,不知意下如何?”杞人一愣,王保保连忙解释道:“义父搬到这左近来了,便在罗山城外,去此不过六七里路。叔叔便请屈尊一顾罢。”杞人皱眉道:“沈丘城破,我道你爹住不得了,定要迁走,可怎么到这里来了?莫非……”王保保笑道:“叔叔猜得正是,只是无需说破……”

            这时候,屋外飘飘洒洒的,大雪竟然又下起来了……

        ~第二章密云不雨势初张~      

            这场大雪纷纷扬扬的,自辰时起,直下到正午还没有停。北风不住地敲打着窗棂,落在察罕帖木儿的耳中,倒仿佛沙场上万马奔嘶一般。他才抚了一回琴,但心既乱,琴音也不能保持淡泊清雅,不由站起身来,望着桌上摆的地图发愣。

            “天时不正,才十月里就下恁大的雪,却又是甚么征兆?”他再度坐下来,打开案上的木匣,匣里是五十五枚筮草。这次从沈丘逃出来,除去金银细软早已打点密藏外,他随身只携带了几本难得的宋版,以及这一匣惯用的筮草。当下心中默祷,取出筮草,剔除其六,将余下的四十九枚,细细地一十八变,而得七、九、七、九、七、七六爻,是个“干”卦之象。“干,元亨、利贞”,倒是个上上的吉卦。

            当然,仅仅这样卜算,是做不得准的。察罕帖木儿将六爻之数相加,得四十六,以天地之数五十五减之,得九,占得乾卦的第四爻需变。这一变,是为“小畜”,“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虽然也很吉利,但只是小吉,比刚才的乾卦要差得远了。

            “其间莫非还有阻碍么?”察罕帖木儿细想两卦第四爻的爻辞。干之四爻,《易》曰:“九四,或跃在渊,无咎。”这“无咎”两个字,让察罕帖木儿松了一口气。然而:“‘或跃在渊’?干宝解说:‘跃者,暂起之言。既不安于地,而未能飞于天也。’又喻说:‘此武王举兵孟津,观衅而退之爻也。’——似乎此次定能成功,但未能一战而扬名天下……”

            察罕帖木儿背了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左颊上那三茎长毛一跳一跳地,和他此刻的心境倒是一般无二:“龙潜深渊,何日登天!苍天已漏,我世受国恩,若不能飞跃补之,岂非终身遗憾么!”再想小畜之四爻,《易》曰:“六四,有孚,血去,惕出,无咎。”虽然也是个“无咎”,但这段爻辞的含义,却比较难以索解了。“‘血去,惕出’?”察罕帖木儿轻轻捻着颊上的长毛,“难道起事之初,便有伤损?或是……须得寻一人来杀了祭旗?”

            正在茫然没有头绪之际,忽听仆人在外面轻叩窗棂:“老爷,公子与唆督大师回来了……”

            “噢,”察罕帖木儿站定了脚步,“可还顺利?”“似乎……似乎顺利……”仆人有些犹豫地回答道,“沈丘‘大肉居’的陈师傅也与他们一同到庄上了哩。”

            察罕帖木儿左手猛地一颤,随即宁定下来,撩开厚厚的门帘,穿过回廊,就向前厅走去。这座庄院很大,前后三进,察罕帖木儿从最东的厢房出来,疾步走了好一会儿,才刚到前厅口,就听见义子王保保的声音说道:“陈叔叔且猜这是谁家的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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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罕帖木儿紧走几步,迈进前厅,只见胖大番僧唆督正大马金刀地盘踞在正座上,陈杞人缩在侧位,王保保站在他的身边。察罕帖木儿连忙揖手道:“大师回来啦——噢,陈师傅也来啦。”唆督不耐烦地叫道:“快上酒,上肉。好一场打,佛爷饿杀了也!”察罕帖木儿忙对王保保使个眼色:“你且陪大师后面吃酒去,我与陈师傅有几句话讲。”

            王保保躬身答应。唆督拍着桌子叫道:“甚么好话,要避开佛爷讲?酒菜上到这里来,佛爷要与这位陈朋友一起吃酒!”察罕帖木儿陪着笑,说道:“庄丁们才打了头鹿来,正用小火煨着哩,只怕大师等不及,故尔……”话音未落,唆督一声怪叫:“鹿肉!”飞身一跃,早旋风一样跳出去了。

            王保保急步跟上。察罕帖木儿鼻孔里哼一声,摇摇头,这才在杞人对面坐下来。早有下人端上来热茶,察罕帖木儿端起茶盏,让了一让,这才开口问道:“陈师傅怎么跑到罗山来了?”

            杞人咂了口茶,觉得身子暖和了一些,抬眼反问道:“我是孑然一身,沈丘待不得了,便满世界的乱走。庄主偌大一份产业,怎么也背井离乡,到这里来?”

            察罕帖木儿面色一沉,叹口气:“陈师傅是明知故问罢。在下一个色目,沈丘县中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唉,陈师傅每常叨唠说天崩地陷,因之旁人给个‘杞人’的诨名,他们却哪里晓得你刺世之深——这眼见不是天要塌了,地要陷了?”

            杞人端着茶盏,望望窗外依然满天纷飞的大雪,淡淡地回答道:“是啊,天要塌了,可也不见得便能塌得尽净,地要陷了,然而心中无私,又何处不可容身?”

            察罕帖木儿悚然一惊,身体向前面探一探,问道:“陈师傅此言何意?”杞人不慌不忙地又咂了一口茶,这才解释道:“塌陷了南边,还有北边,塌陷了长城内,还有长城外。我是身无长物,无处可避,故才担忧。庄主又有甚么可挂虑的?”

            察罕帖木儿愣了半晌,茫然问道:“你是教我出塞西去?”杞人却并不回答,只顾埋头喝茶。察罕帖木儿甩甩衣袖,忽然苦笑道:“自某家先祖从世祖皇帝南下伐宋以来,便居于河南,已历三世。塞外虽好,早不是我的故乡了,你却叫我避往哪里去来?”

            杞人放下茶盏,抬头望着察罕帖木儿,缓缓地道:“蒙古人入主中原,不懂得体恤民生,反横征暴敛,视百姓如同刍狗草芥。似这等恶天若不崩塌,更无天理——庄主却怎好逆天而行?”

            察罕帖木儿站起身来,垂头踱步道:“天理?哼,是好是恶,天便是天,此外哪有甚么天理?!陈师傅确是聪明人,我到罗山来,要做些甚么,想必你早已心知肚明。我不愿多说,坏了咱们君子之交。你也不必相劝,我面前只此一条道路,主意已定,成败利钝,倒也并不大放在心上。”

            杞人也站起身来,摇头叹道:“你又何苦为蒙古人卖命?”察罕帖木儿徒然停步,转过头来紧盯着杞人,冷冷地反问道:“那你又何苦要为汉人操心?!”

            杞人倒退一步,嗫嚅着分辩道:“我、我本来便是汉人……”察罕帖木儿冷笑道:“你只道女真、契丹都是汉人,却不晓得蒙古、色目也早做了一家!”他顿一顿,满脸激愤之色:“自世祖皇帝分天下人为四等后,蒙古、色目便浑然一体,牢不可分了。去年我往颍、蕲、徐、邓各地走了一遭,见凡菜人到处,蒙古、色目一概诛杀——岂是我特要为蒙古人卖命,这都是那些汉人迫的!”

            杞人垂头不语,少顷,才轻轻地说道:“你们尽可回塞外、漠北去,又何苦……”察罕帖木儿一扬眉毛,颊上三茎长毛乱颤,厉声道:“好,好,你们在这里住了十世、廿世便算中原人,我们只住了三世便算不得,必要被你们赶将出去,是也不是?!”

            他顿一顿,声音逐渐和缓了下来:“你是晓得我的,我察罕帖木儿在沈丘恁多年,几时欺压过良善,几时不把汉人当兄弟看来?然而菜人到时,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那汉人县令贪赃枉法,抢男霸女,却只一顿板子赶走了事。这又是为的甚么?!”

            杞人嗫嚅道:“当初蒙古人南下,却也不是无论善恶贵贱,凡汉人、南人一律斩杀……”“一律斩杀?那你又哪里来的?”察罕帖木儿冷笑道,“似你这般姓完颜的都能逃得活命,便有杀戮,也不到根绝地步!你待思量,史天泽呢?赵璧呢?张易呢?他们不是汉人?他们没在朝廷里班列二品大僚?你倒试在菜人里寻出一个蒙古来,寻出一个色目来!蒙古杀汉人,汉人便反得,汉人杀色目,我色目便反不得?这又是甚么天理!”

            杞人长叹一声,颓然坐倒,再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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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中气氛变得异常沉闷,突然间,只听王保保的声音大叫:“爹爹救我!”随即他一个跟斗从门外直翻进来,踉跄地躲到察罕帖木儿背后。察罕帖木儿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拔腰下悬挂的长刀,刀未出鞘,早见唆督挺着钢锥,疾风一样直冲进来,一边大叫:“小畜生,胆敢暗算你佛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