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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如果我们能够仔细的吟味,也未始不可各得其风趣哩。

            我很喜欢喝茶,无论红茶也好,绿茶也好,几乎天天没有间断过。有时虽然并不觉得口渴,也要泡了一壶,放在书桌上,深深地玩味。这使我悦乐,仿佛什么疲劳、沉闷都消失在它的色、香与味里了。这样成为一种癖,而且这癖的历史,已是颇悠久的了。

            记得从前我在故乡的时候,斋居清闲,窗明几净,每天,都喜欢饮茶取乐。尝以大如橘子的荆溪小壶,小似荔枝的雪白的若深瓯,成化宣德间的绿色皱痕的瓷碗,瓷盘,龙眼菰片或芒仔草骨编成的壶垫,和点铜锡罐,错落地陈列在茶几上,拣选武夷山岩单丛的奇种,或安溪的铁观音、水仙等茶叶。自起窑垆,取晒干了的蔗草与炭心,砌入垆里燃烧。再把盛满清泉的“玉丝锅”,放在垆上。等水开时,先把空壶涤热。然后装入茶叶,慢慢地把开水冲下,盖去壶口的沫,再倒水于壶盖上和小瓯里,轮转地洗好了瓷瓯之后,茶即注之,色如靺鞨,烟似轻岚,芳洌的味儿,隐隐的沁人心脾。在薄寒的夜里,或微雨的窗前,同两三昵友,徐徐共啜,并吃些蜜饯和清淡的茶食,随随便便谈些琐屑闲话,真是陶情惬意,这时什么尘氛俗虑,都付诸九霄云外了。前人诗云:“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这种情味,到了亲自尝到时,才深深地觉得它的妙处呢。

            但近七八年来,独客海上,虽然还是日夕无间地饮着茶;然因事务的束缚,事实上少有从容玩味的机会,不过只是忙里偷闲领略一些趣味而已。而故乡的茶叶,在这儿也不是轻易可以得着,除了有时乡友带来一些之外,是很难尝到的。于是就便改饮绿茶,绿茶虽和福建茶不同,但也清淡可口,另有一种风味。不过不宜泡以小壶,注以小瓯。因为即泡即喝,则水气犹存,淡若无味。若稍停注,又嫌冷腥。如果茶叶过多,则又涩味尽出,终非所宜。所以泡绿茶,最好是用敞口盖瓯,先把茶叶放在瓯里,将水渍湿,候冷,然后以开水冲满之,则色、香、味尽出,有如玉乳琼浆,秋兰春雪,真教人醉倒了,张岱《兰雪茶》里云:

            “煮禊泉,投以小罐,则香太浓郁。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取清妃白倾向素瓷,真如百茎素兰同雪涛并浓也。”

            张氏所说,虽然是指日铸雪芽而言,但绿茶泡法,都应如是。

            江南的茶馆,也是一种消闲涤虑的胜地,如果身无事牵,邀了一二知友,在茶馆里泡了一壶清茶,安闲地坐他几个钟头,随意啜茗谈天,也是悠然尘外的一种行乐法子。不过他们泡茶,常爱参加几朵代代花,或茉莉花、玫瑰花之类,实在未免“抹煞风景”。虽然花茶的味道较为馥郁,但已失却了喝茶的真意味了。田衡艺《煮泉小品》云:

            吴秋山:谈  茶(2)

            “人有以梅花菊花茉莉花荐茶者,虽风韵可赏,亦损茶味,如有佳茶亦无事此。”

            诚然,喝茶要在鉴赏其自然的妙味,故参花之茶,气不足贵耳。田氏又云:

            “茶之团者片者,皆出于碾碨之末,既损真味,复加油垢,即非佳品,总不若今之芽茶也。盖天真者自胜耳。芽茶以火作者为次,生晒者为上,亦更近自然,且断烟火气耳。”可谓讲究绿茶的妙谛。

            我前月游西子湖,友人柳君送我半斤翁家村的野茶,即是田氏之所谓生晒的芽茶。我带了回来,尝于晨昏闲暇之时喝之,味儿确比普通的龙井甘洌,别有风韵,寒斋清赏,乐趣盎然,真使我两腋风生了。

            安徽茶也另有风味,但最好的要算松萝,因它也是芽茶之一,而有自然的妙味也。他如六安、普洱等,虽与武夷茶近似,然不及武夷远甚。至于祁门,则与印度的红茶同类,味道都很浓厚,有时尝尝也还可以,如果加糖及牛奶,也失喝茶的真意耳。

            日本人喝茶的风气也很盛行,他们对于茶叶、茶具和泡茶的开水等,都很讲究,日本的“茶道”(Teaism),竟指在这苦难的有缺陷的现世里,享受一点乐趣,使日常生活不致毫无意味,这是一种正当的娱乐,我的喝茶之意也即在此。

            汪曾祺:寻常茶话(1)

            我对茶实在是个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换三次叶子。每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讲究。对茶叶不挑剔。青茶、绿茶、花茶、红茶、沱茶、乌龙茶,但有便喝。茶叶多是别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开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但是不论什么茶,总得是好一点的。太次的茶叶,便只好留着煮茶叶蛋。《北京人》里的江泰认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为还有一种功能,是:提神。《陶庵梦忆》记闵老子茶,说得神乎其神。我则有点像董日铸,以为“浓、热、满三字尽茶理”。我不喜欢喝太烫的茶,沏茶也不爱满杯。我的家乡论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满,茶要浅。”茶斟得太满是对客人不敬,甚至是骂人。于是就只剩下一个字:浓。我喝茶是喝得很酽的。曾在机关开会,有女同志尝了我的一口茶,说是“跟药一样”。

            我读小学五年级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兴,要教我读书。“穿堂”的右侧有两间空屋。里间是佛堂,挂了一幅丁云鹏画的佛像,佛的袈裟是朱红的。佛像下,是一尊乌斯藏铜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来烧一炷香。外间本是个贮藏室,房梁上挂着干菜,干的粽叶,靠墙有一坛“臭卤”,面筋、百叶、笋头、苋菜秸都放在里面臭。临窗设一方桌,便是我的书桌。祖父每天早晨来讲《论语》一章,剩下的时间由我自己写大小字各一张。大字写《圭峰碑》,小字写《闲邪公家传》,都是祖父从他的藏帖里拿来给我的。隔日作文一篇,还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种叫做“义”的文体,只是解释《论语》的内容。题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义”,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有一题是“孟之反不伐义”。

            祖父生活俭省,喝茶却颇考究。他是喝龙井的,泡在一个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他喝茶喝得很酽,一次要放多半壶茶叶。喝得很慢,喝一口,还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义”;有时会另拿一个杯子,让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从此我知道龙井好喝,我的喝茶浓酽,跟小时候的熏陶也有点关系。

            后来我到了外面,有时喝到龙井茶,会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之反。

            我的家乡有“喝早茶”的习惯,或者叫做“上茶馆”。上茶馆其实是吃点心,包子、蒸饺、烧麦、千层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点心未端来之前,先上一碗干丝。我们那里原先没有煮干丝,只有烫干丝。干丝在一个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状,临吃,堂倌把装在一个茶杯里的佐料——酱油、醋、麻油浇入。喝热茶、吃干丝,一绝!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昆明住了7年,几乎天天泡茶馆。“泡茶馆”是西南联大学生特有的说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馆”,“坐”,本有消磨时间的意思,“泡”则更胜一筹。这是从北京带过去的一个字,“泡”者,长时间地沉溺其中也,与“穷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语源。联大学生在茶馆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书、写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馆里读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称泡茶馆的冠军。此人姓陆,是一怪人。他曾经徒步旅行了半个中国,读书甚多,而无所著述,不爱说话。他简直是“长”在茶馆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独自坐着看书。他连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馆里,一起来就到茶馆里洗脸刷牙。听说他后来流落在四川,穷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馆里卖的都是青茶,茶叶不分等次,泡在盖碗里。文林街后来开了一家“摩登”茶馆,用玻璃杯卖绿茶、红茶——滇红、滇绿。滇绿色如生青豆,滇红色似“中国红”葡萄酒,茶味都很厚。滇红尤其经泡,三开之后,还有茶色。我觉得滇红比祁(门)红、英(德)红都好,这也许是我的偏见。当然比斯里兰卡的“利普顿”要差一些——有人喝不来“利普顿”,说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恶,不能勉强。

            汪曾祺:寻常茶话(2)

            我在昆明喝过烤茶。把茶叶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倾入滚水,茶香扑人。几年前在大理街头看到有烤茶罐卖,犹豫一下,没有买。买了,放在煤气灶上烤,也不会有那样的味道。

            1946年冬,开明书店在绿杨邨请客。饭后,我们到巴金先生家喝功夫茶。几个人围着浅黄色的老式圆桌,看陈蕴珍(萧珊)“表演”:濯器、炽炭、注水、淋壶、筛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功夫茶,印象深刻。这茶太酽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妇,有靳以、黄裳。一转眼,43年了。靳以、萧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没有喝一次功夫茶的兴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过一杯好茶。

            1947年春,我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难忘的有两样方物,一是醋鱼带把。所谓“带把”,是把活草鱼的脊肉剔下来,快刀切为薄片,其薄如纸,浇上好秋油,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