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你们牙不好,我呢,正好喜欢做这事,我把它当游戏呢。

            我想我父亲可能吃掉了几十斤的山胡桃了。现在,我母亲看着冰箱里没吃完的胡桃肉,就抹眼泪:那都是水清一只一只撬挖出来的啊。

            我姐姐后来非常羡慕我。她说我现在明白了,什么出生、地位、家庭背景、文化程度、外表都是没用的,最重要的是人,是你嫁给了那个具体的人。我姐姐为什么这么说,你知道吗,蔡水清每次去她家,离去时总是主动把她家门外的垃圾带下楼,你说,这事哪个客人能做到?我姐姐相信,天下恐怕除了蔡水清,谁也做不到,连猪八戒也做不到。你说,这样的好人会杀人吗?

            律师助理在眨眼睛。他没有表态,但是他心里在大声呼应,是啊,怎么会呢?这么好的人都会杀人,这世界不疯了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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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红从嫁给蔡水清的第一个晚上开始,她就进入了难以置信的甜蜜生活中。开始的时候,她会和单位的女同事不经意地聊到一些,比如,那次,几个女人不知为什么说到第一次剃腋毛。钱红说,有一次,蔡水清在公共汽车上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因为穿着无袖衫,手拉着汽车吊环,暴露出浓密腋毛时,他受到刺激。一进家门,他就到钱红跟前。当时钱红在躺椅上看小说,蔡水清推起钱红的胳膊。钱红的腋毛并不多,但蔡水清温柔地说,我帮你剃整洁吧,不会弄疼你的。

            钱红很快就发现,诉说这些事的时候,女同事们看她的眼光是复杂的,那种感觉真的很难说清楚,好像是不相信,好像又有点厌恶,好像有点酸,有点呛,说不清楚,但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让钱红感觉她们可能会在她背后就这个问题,展开更多的讨论和分析。钱红是个聪明的女人,后来,她就再也不说了,她有比这甜蜜得多的事,但再也不能说了,因为她明白了,周围的怨妇那么多,她也觉得自己的幸福不会有人相信的。

            蔡水清的母亲从乡下来了,钱红是个有教养的女人,她欢迎婆婆住下来,亲切真诚地请求婆婆多玩一些时候再回去。钱红从来没去过蔡水清的家,蔡水清说,他家的老屋总是闹鬼,他说他自己也见过两次鬼,都是同一个长辫子的长腰女人。钱红就很害怕,她就告诉她母亲,她母亲也很害怕,说农村有的地方真的有脏东西。钱红父亲严厉斥责了母女俩,说思想丢人。但大家就不再提钱红去他们家的事了。实际的情况是,蔡水清家太穷苦了,煮猪食和煮人饭的只有同一口锅,甚至没有切猪草的板,翻开草席切菜,盖上草席就睡觉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钱红小声地说,我要不要跟你回去?蔡水清说,别请假了。我去就是了。钱红害怕脏东西,蔡水清叫她别去,心里就松弛下来;蔡水清不愿意钱红去。因为钱红去了,没进门就会看见水田边,一栋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昏暗房屋,已经歪斜向右边。如果在城市里,早就被房管部门贴上危房标志,不许人居住了。一进门,钱红就会踩在他家三合土的泥地上,有水的地方就泥泞起腻;钱红马上就会看到右手的地上,像城里蹲式厕所一样的黑地灶,几只不圆的黑旧钢精锅歪在上面;昏暗和陌生中,钱红想拉灯,马上就感觉到细细的红塑料电灯拉线,和四壁一样,黑乎乎、粘腻腻的,那是近百年老灶火燎烟熏导致的;钱红还会看到他们家根本没有餐桌,碗筷是摆在一个老式的啤酒木箱上;钱红还会看到左手这边,他们家的不知哪里传下来的黑漆窄长木橱,只剩三只腿了,还有一边用石头顶着,菜橱里几十年都一样,里面有咸豆角、酸菜头、前一餐剩下的煮茄子或者半个剥皮地瓜什么的;家里最鲜亮的,可能是垫在这个菜橱里的去年的漓江风景图挂历。

            钱红还会走进里屋,她马上就会看见一个到她大腿那么高的大尿桶,当然是积了至少半个月的量,因此上面浮着一层带点粉质感的膜。她会惊异,闻不习惯,但这是肥料;她还会看见他母亲的床。用了几十年,根本看不出什么颜色的乌灰的被子,从来不叠的,蚊帐也是从小记忆中就那么吊着,乌灰得看不出原来是不是白色;如果钱红再敢蹬上大尿桶边那架歪斜的、悬空的粗木梯,她就上了阁楼。她就会看到蔡水清和兄弟姐妹都是睡在草铺上,每个铺位一摊稻草。分家了,出嫁了,上学了,走了的兄姐的铺位,稻草就很零乱,像是老鼠搬弄过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赶回家乡的蔡水清嚎啕大哭,不断以头撞墙。以至哥嫂们姐妹们认为他在演戏。后来看到蔡水清一下掏出5000元,兄弟姐妹才放弃评论。可是,有一个厉害的嫂嫂还是觉得他这人没意思:人活着不孝敬,死了做给谁看。是啊,蔡水清自从上了大学,就好像背叛了家乡。甚至很少寄钱,过年总不回家,寄个两百三百的就完事了,可是,他母亲一直非常为他骄傲。

            钱红觉得蔡水清是个孝子,她也鼓励他寄钱。可是,蔡水清说,她母亲自给自足的挺好,不愿意他老寄钱。钱红说,你过年给我父母两千一千的,至少也要给你母亲寄个五百呀。蔡水清笑笑还是寄个两三百元。他说,农村开销小,不需要钱,还不如什么时候我接母亲来玩玩吧。钱红说好啊!

            有一年,他母亲就来了。蔡水清真的对他母亲很好。但是,做母亲的第二天就发现她的儿子太伺候老婆、太由着老婆了。这要传到村子里,简直就是丢光了蔡家祖宗脸面。母亲心里又气又心疼,但是嘴上不说。她害怕城市里的儿子,害怕城市里的媳妇,害怕城市里的一切。因为心疼儿子,她就想做一点家务,想减轻儿子负担,结果麻烦就出来了。

            她把钱红应当干洗的衣服,全部泡在洗衣粉中,用力揉搓,那些高档衣服当然死的死、伤的伤,那件钱红在正式场合最喜欢穿的、2400多元EPISODE的黑西装,在太阳底下,变成梅干菜的模样;婆婆不习惯客厅、厨房、卫生间的不同拖鞋的更换要求,甚至把卧室的30多元一双的日本草拖鞋,一双双穿到卫生间洗澡,然后一双双报废;她经常开冰箱忘了关门,把微波炉使用得像放置爆炸物;婆婆总是分不清生肉熟肉菜板、生肉熟肉器皿,更分不清生肉熟肉用刀;婆婆上街的时候,偷偷用菜油涂抹头发;婆婆喜欢在菜里加很重很重的盐。

            问题确实很多很多,有教养的钱红有时憋不住,比如EPISODE西装那次,她就轻声慢语地批评了婆婆。婆婆很多皱纹的黑黄脸上都是歉意的笑,一直点头,表示懂了。

            这种时候,蔡水清经常紧紧皱着眉头,但是两个女人他一个也不会批评。钱红不怕蔡水清眉头紧锁,因为他可能会以延长挠背或者别的方式赎罪;可是母亲看着儿子紧锁的眉头,心里非常难过。蔡水清脸色可能是不好,他会挽起袖子重新做。能改正的,他默默改正过来。有一次,下班回来,他又闻到了满屋油烟味,同时进屋的儿子和钱红一起用手在鼻子面前挥煽,好像闻到了毒气:这么重的油烟味啊!钱红一叫,儿子就大囔:熏死人啦呛死人啦!

            晚上,蔡水清到母亲房间,婉转地告诉母亲,烧菜一定要开抽油烟机,这不是乡下。母亲不安地笑了笑,低下头就擦了一下眼睛。

            蔡水清坐到母亲床边,搂过了母亲肩膀。母亲说,眼睛不好,有灰尘进去了。蔡水清不说话。母亲低声说,我想早点回去了。

            蔡水清摇头。蔡水清那天晚上就一直搂着母亲肩膀。

            钱红有时还是会撒娇,钱红说,你妈妈身上为什么总有一种奇怪味道?

            蔡水清说什么味道?

            钱红说,要是你也有这种味道,我绝不嫁给你。

            蔡水清说,什么味道呀?

            钱红说,一种像……太阳底下、草丛中……狗屎被晒的味道……

            蔡水清第一次把背转了过去。钱红很乖,钱红说,你生气了?呀,原来你也会生气。我是逗你玩的。她没有味道。

            蔡水清知道钱红撒谎,母亲身上是有一种不太好闻的味道。蔡水清听了钱红的话,就转过身子,继续为钱红挠背。蔡水清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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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红悲伤绝望。当律师告诉她要有思想准备,他可能无力回天,就是说,蔡水清最终可能被判死刑时,钱红回家就一直掉眼泪。名律师没工夫听这类婆婆妈妈的事,但因为收的钱蛮多,就叫助理陪听。助理比较顽强,听了一些,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钱红,然后再向名律师汇报。助理的意见是,蔡水清的精神一定有问题。建议精神鉴定。名律师并不上心,他认为他的当事人什么问题也没有,实在有问题,就是他太好了。好得他自己也受不了啦。

            助理为成功翻案的想象所鼓舞,名律师又接手了一个标的600多万的经济案件,因此,就没有扫助理的翻案兴致,由他自己玩去了。与此同时,钱家动用知识界的威望,串联了许多知识名流,学术权威,联名上书,要政府从爱惜人才的角度考虑,给蔡水清一个自新再生的机会。

            他们真的成功申请到了再次重新进行精神鉴定。律师助理借会见机会,暗示蔡水清配合鉴定。可不是嘛,有人为了逃避责任,不是吃屎喝尿的,就是语无伦次。有个被告人,开庭的时候,脱下鞋子就像啃烧鸡一样,啃得津津有味;很多被告就像天下最傻的傻子,和精神鉴定医生认真拉着家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