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鬼子的脸色越来越温和,眼睛里居然有了笑意,嘴里开始轻轻地在哼格哼格什么。

            席丽莎听到了自己牙齿的颤抖声。又一个老太太从人群中,慢慢地走了出来。席丽莎知道她和竽圆的母亲很要好,竽圆的母亲说全村,就她的“鱼味”(一种自腌小鱼)是最好的。可她叫不出老人的名字,平时也觉得老人面相比较凶。那一瞬间,席丽莎简直想闭上眼睛。她认为老太太不太喜欢她,她就是来把竽圆救走的,老太太会说出真实的情况,甚至可能指出其他6名隐身于村民中的游击战士。席丽莎口干得无法呼吸。

            可是,老太太走到了她的面前。老太太牵起了席女的手,就像要牵自己的媳妇回家。很不应该的是,席女竟然迟钝了一下,她看见竽圆的眼神竟然也茫然了一下。老太太又去推了把竽圆。

            鬼子似乎还是笑了一下。猛然地,那把战刀突然在空中抡起了个大幅度,鬼子嗥叫了一声,声嘶力竭的嗥叫,看表情是暴怒极了,整个下巴往下压,露出了带着金牙齿的全部下牙床。也许他根本就没相信过竽圆,也许他只是在歇斯底里地爆发一种变态。

            几个鬼子和伪宪查围了上来。

            鬼子把竽圆猛地推向席丽莎,席丽莎被撞了个趔趄。鬼子对他做了个脱衣服的手势,席丽莎看懂了,但一时不明白鬼子想要竽圆干啥;那个伪宪查似乎有点困惑。竽圆站着没动。他也许明白了,鬼子要他脱席丽莎的衣服。也许不明白,因此依然站着没动。一个特别矮胖的家伙,突然抬脚就踢;站竽圆对面的、像是小头目的那鬼子,挥手用手背反摔了竽圆一个重重的耳光。竽圆简直是应声而起,突然就扑向鬼子,他要夺鬼子手上的刀。

            这一瞬间太快了,因为他和那鬼子绞在一起,旁边的鬼子愣怔着,一时不敢开枪。竽圆抓刀刃的手,顿时鲜血淋淋。竽圆的眼睛瞪得虎圆。那鬼子突然放手弃刀,竽圆有点站不稳,旁边的几支枪都响了,老太太倒了下去。席丽莎疯了似的号叫,她扑向竽圆。晒稻台上同时响起了更多的叫喊声,非常杂乱,有孩子大哭、有妇女们的尖叫。村民们围了上来。

            竽圆是死在席丽莎怀里。席丽莎浑身是血,她和竽圆两个人都浑身是血,血人一样,他们一直坐在大坪细腻的硬泥土地上。竽圆没有说任何话,他半合的眼睛一直看着席丽莎,死和没死之间,界线很不清楚。席丽莎哭不出来,只是用手一直摸合着他的眼睛。那个老太太也死了。

            席丽莎从此把那竽圆家祖传的马首刀一直带在身边。再急的行军,她扔下了口琴,扔下了任何穿的盖的,也没把马首刀扔下。

            老太婆说,没有经过战争,尤其是抗日战争,你就不明白什么叫军民鱼水情。那是真正的鱼和水的情谊呀。群众知道我们打日本的,我们又帮助他们搞生产;因此,在最危难的时候,他们就是可以用生命来帮助我们。

            夭夭九说,那个男的爱老太婆,对吧?要不然他不一定会站出来找死。

            粽子说,他会站出来。你不懂那个时候的老百姓。大家痛恨侵略者,中国人一致对外。所以,老太婆说,她对老百姓感情很深,肯定是真的。老太婆还说,如果时间变一变,也许我的父母、我的家人也会冒死救她。因为老百姓分得清,谁是为他们好的人。我想这是对的。

            夭夭九对此不感兴趣。夭夭九说,那个乡下男人,要是不爱老太婆,可以说是他妹妹呀什么的,反正其他人不会揭发他。

            可是,日本人不相信他呀。

            夭夭九说,农村人和城市人可能还是不一样。日本人肯定是怀疑了。老太婆长得就像游击队。脱衣服干吗?让他强奸自己老婆吗?证明是一家人?

            我也不清楚。我没敢问老太婆日本人到底要干吗。老太婆也没说。老太婆不喜欢说男男女女的事情。老太婆说,那是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过,日本鬼子都是变态狂。也许本来就相信老太婆就是农民老婆,而不是什么游击队。

            夭夭九说,后来日本人就走了吗?他们怎么没把老太婆杀掉?

            老太婆没说,反正她活到现在,而且有了一把镇邪的青铜古刀。

            1944年春天,老太婆还救过一个美国第十四航空队飞行教官。粽子说,老太婆现在还能叫出那美国佬的名字,他记不住。也许叫迈克?杰瑞?粽子说,老太婆的美丽和简单的英语能力,肯定让老美如他乡遇知己。在逃避日本人的大搜查中,在等待组织安排救援的半个月内,老太婆每天装成客家女,冒着极大危险,到山洞给美国飞行教官送咸饭团,还每天帮他敷中药治疗跳伞前的腿部灼伤。两周后,被游击队送抵安全地带的飞行教官,送给老太婆一支派克笔做留念,但是,在随后挺进粤中的游击战中,电台女兵的老太婆把它弄丢了。

            粽子说,老太婆说,那个迈克还是叫杰瑞的家伙,眼睛灰蓝色的,非常浅,一开始看很空洞,看多了特别温柔。老太婆说他是个温文尔雅、很帅的飞行官。

            夭夭九说,半个月呢,浪漫啊,老太婆和美国佬有没有擦出爱情火花?

            粽子说,不知道。你自己去问她吧。

            女贼夭夭九吃了老太婆的醋

            老太婆住院的这半个多月,粽子和夭夭九都挺累,挺烦。两人有机会就问老太婆,你的孩子怎么那么忙呢?老太婆一律不予理睬。夭夭九有一次自以为给老太婆熬了鳖汤功劳很大,就恶狠狠地说,你的孩子很不孝顺!

            老太婆当场就摔了一把调羹。老太婆说,老大的女儿今年高三!老二的儿子今年初三!孝不孝顺我知道!这不过是小手术!

            夭夭九哼了一声,扬长而去。如果不是粽子被警察押到病房事件发生,夭夭九可能再也不会来伺候老太婆了。粽子后来在老太婆的电话机菜单的通讯纪录上,看到老太婆在眼睛发病的住院前两天,给电话区号020的广州和0531的济南都分别打了两三个电话。那是老太婆最疼痛难忍的发病期。粽子猜,老太婆可能是受不了了,才给自己的孩子打求援电话的。但是,为什么他们都没来呢?也许真的太忙了。

            夭夭九和老太婆关系就是搞不好。老太婆出院那天,夭夭九差点又不理睬粽子了。出院的时候,老太婆说,头发很痒,要洗个头。粽子说让夭夭九陪你去发廊里干洗吧。老太婆不同意。说那种地方脏,她的眼睛才手术过,更要保持干净。夭夭九就吼了起来,小气!你就是小气!舍不得花钱!我掏钱请你行不行?

            粽子不喜欢夭夭九这么说话,加上医生有交代,别刺激病人。青光眼怕精神刺激。再说,老太婆说得有点道理,脏水流进眼睛,绝对是麻烦事。

            那天的头发,最后是粽子在老太婆家,让老太婆斜躺在床上,头伸出床沿一些,然后他笨手笨脚小心洗的。老太婆满头白中发灰的头发气味很重,还混着奇怪的鱼腥味。尤其是洗发液抹上去,打不出泡泡时,粽子觉得有点恶心。老太婆耳朵上面,头发拨开,就能看到一个发亮的三角形疤痕。粽子指头轻轻滑过,发现里面是软的,像是没有颅骨,或者颅骨凹陷了。粽子觉得怪异,又触动了一下。老太婆说,弹片。刚好头偏了一下,要不然1944年就死啦,到现在骨头都烂掉啦。不知为什么,老太婆开心得自己嘎嘎笑起来。

            粽子叫夭夭九过来看,但夭夭九一直臭着脸,远远袖手站在一边,没一会,她就走了。门“咣”地重重响了一声,粽子一听,抬头急喊,等等我,喂,一起走呀!

            夭夭九没回头。粽子把老太婆匆匆安置好,就追了出去。老太婆轻蔑地哼了一声,拿着粽子塞给她的干毛巾,有些愤愤地自己擦着头发。

            夭夭九坐在台湾上包餐厅里,她啜吸着一杯橙汁,眯着古怪的长眼睛,似乎很茫然地看着《小鸭、小船、小渡轮》。粽子在她身边坐下的时候,夭夭九扭了扭身子,眼睛里面有泪光。我不舒服。夭夭九说,我就是不舒服!

            粽子说,不舒服的事我比你多。比如,每次看这个《风吹了我的草帽》我也不舒服,是说不出的不舒服!你每次都看你自己那幅,现在你替我看看它吧。

            夭夭九半闭着浓黑的细长眼睛,乜斜着《风吹了我的草帽》:甚至泳衣还没碰到水

            风就把我的草帽吹跑了

            我站在滚烫的沙滩

            望着终于掉在湛蓝大海中的帽子

            随着海浪越漂越远

            我仿佛听到它的呼吸

            而我究竟什么也没有做

            阳光毒辣风好大

            虽然眼泪一下就蒸发了

            但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那只是无奈人生的小小开始

            幸好它是从一个美丽的沙滩开始的……夭夭九说,那你看看我的漫画,你使劲看看,你看它们会让我舒服吗?

            粽子扭过头看了看,不说话。

            两人都不再说话。

            夭夭九把脸侧放在桌面上。粽子用手指拨弄她柔软蓬松的头发丝。夭夭九闭上眼睛。夭夭九呜咽着说,我讨厌那个老太婆!我讨厌你对她那么照顾!我讨厌她向你撒娇,她有自己的孩子!我要你讨厌她!不理她!

            粽子不说话。他还是挑拨着夭夭九的头发。讨厌她吗?讨厌那个老太婆吗?粽子想,以前是非常排斥的,但是,现在,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了。喜欢她吗?好像也不是这么回事。不理她,不可能吧,刀还在她那。如果没有刀,或者如果老太婆的刀根本不值钱,那么不理她,能做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