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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和乐仍是天性不改。大家学习的时候,他总要闹些小乐子。大姐瑞珠说他是“魔鬼撒旦”,或“魔鬼撒旦的儿子”,他蹑手蹑脚地从后面偷搔大姐的胳肢窝,闹得更起劲了。

            除了学习,林家的孩子还要分担一些必要的家务劳动。女孩子主要是洗衣做饭,而男孩子则要扫地挑水。和乐很快发现“打水满有趣”。他先把水桶系下井去,到了底下时,让桶慢慢倾斜,灌满水后就用井绳摇上来。这是个技术活,他学得可起劲,可是,家里的水缸要12桶水才能装满,太累人,和乐很快把差事推给了二姐美宫。

            和乐和美宫的感情最要好。林家的孩子多(有六男二女,一子早夭),母亲一个人根本照顾不过来,比和乐大5岁的美宫就半充当了母亲的角色。说来也巧,父母亲常常管不住这个格外聪明而调皮的孩子,美宫的软硬兼施却往往奏效。

            也有例外的时候。

            一次,和乐又不听话,美宫就把他关在了门外,谁也不许给他开门。和乐又急又躁,不停地求饶。他一会儿说肚子疼,一会儿说天气冷,可美宫不是他那容易心软的牧师娘,坚决不上当。和乐没有办法,委屈地坐在台阶上,半晌没有动静。美宫还以为和乐知道错了,哪里知道他又打起了鬼主意。和乐捡了块大石头,从窗外用力往里扔,说:“你不让和乐进来,石头替和乐进来!”美宫哭笑不得。

            为了赢“狠心”的二姐,和乐也想了不少妙招。有一回两人闹别扭,和乐大发脾气,就躺在院子的泥洼里,像猪一样滚来滚去,得意地说:“哈哈,这下你可有脏衣服要洗了!”原来,按照分工,美宫要负责洗全家人的衣服。

            美宫长得清秀可人,又聪明,很爱读书。她喜欢看林琴南翻译的外国小说,最喜欢的是《撒克逊劫后英雄传》。每当看到主人公艾凡荷为箭所伤,外面又有敌兵包围,她就急得涨红了脸,恨不得跳到书里面去,把她喜爱的英雄救出困境。

            在父亲的私塾里,美宫是最认真的那个。可每到11点左右,邻居家燃起了炊烟,美宫只能放下手里的书,低低地对和乐说:“我该去做饭了!”下午,太阳在天边染遍红霞,美宫也无暇欣赏,她该去收衣服了。

            小孩子终归是小孩子,稳重的美宫有时候也会和和乐一起“疯”。读了《福尔摩斯传》、《三个火枪手》等小说之后,两人对书中惊险刺激的情节念念不忘。又是和乐出了主意:我们也来编一个故事。美宫高兴得跳起来,这正是她想做的。姐弟俩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创作她们的“处女作”上。为了某个具体的情节,如主人公是戴帽子还是不戴帽子,两人都要正儿八经地讨论大半天。

            年轻时流的泪(2)

            善良的牧师娘是她们最早的听众。和乐把这个法国侦探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牧师娘还以为是哪个西方大师的作品,不停地问,后来怎么样啊?母亲的反应大大地鼓舞了姐弟俩。她们编得更起劲,一天一段,充满令人毛骨悚然的逃亡和冒险,像惊险连续剧似的,让牧师太太很快活。时间长了,牧师太太终于发现其中的奥秘,笑道:“你们又在骗笨娘了!没有这种事情!”牧师太太觉得自己的牙不好看,笑的时候总是把嘴捂起来。

            可惜美宫是女孩子。在旧社会,人们认为女孩子就是嫁人的命,书读得好不好根本没有人在意。

            林至诚是个开明的父亲,有时候也难免受旧观念的影响。

            美宫从毓德女校毕业后,吵着要到福州念大学。就算免去学费,每年的川资杂费也起码要七八十元。林至诚只是个穷牧师,男孩子上学的费用就够让他头疼的了,哪里还顾得上女儿。况且,美宫那时已经22岁,在当地人看来早就是个老姑娘,不出嫁又能干什么呢?林至诚让牧师太太去劝劝女儿。可每当牧师太太提起这个事,倔强的女儿就把油灯吹灭,佯装睡觉。

            坚持到后来,美宫也觉得,上高等学校的梦只能是破灭了。她红着眼睛,答应了一位追求她多年的青年的求婚。

            美宫出嫁的时候,和乐刚巧要到上海著名的圣约翰大学报到。全家人听到这个消息,都高兴不起来。和乐更是难过。他望着伤心的二姐,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却说不出来,他认为是自己抢走了爱读书的二姐上学的机会。

            出嫁前一天,美宫把和乐拉到僻静处,从新娘子衣服里掏出四角钱。她抹了抹眼泪,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说:“和乐,我们很穷,姐姐不能多给你了。你要好好念书,不要糟塌了这个好机会。要做个好人,做个有用的人,做个有名气的人。这是姐姐对你的希望。”简简单单几句话,却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了和乐心上。他再也忍不住,抱住心爱的二姐,哇哇地哭起来。

            第二年暑假,和乐回家时,顺路在二姐的新家停留了几天。美宫仍然像以前一样,关心着她疼爱的弟弟,问和乐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她还问了好多大学里的事。和乐看得出来,在心里的最深处,二姐仍然牵挂着她不能实现的大学梦。

            这一见竟成了永别!

            同年的秋天,美宫患上鼠疫,去世了。当时,她已经有7个月的身孕。

            和乐永远记得二姐对他说那番话时的伤心欲绝,他要替二姐好好读书,替这个可怜的女子完成未竟的心愿。

            此后,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什么年龄,只要提起二姐给他的四角钱,林语堂都激动得热泪盈眶,他说:“我年轻时所流的眼泪,都是为她流的。”

            在中与西之间(1)

            闽南沿海,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对外贸易的重要口岸。早在宋元时代,这里就是外国商人、传教士、旅游者的重要聚居地。

            伴随商业往来而至的是文化上的侵蚀。

            起初,天主教、基督教等异域宗教只能偷偷摸摸进行一些普及性的布道活动,未成气候。道光年间,清政府被迫答应五口通商,开放西洋传教。基督教以文字宣传的形式,迅速在漳州、厦门等地蓬勃发展。和乐出生的时候,基督教信仰已经成了非常普遍的现象。

            另一方面,闽南地区又是传统意识异常顽固的堡垒。福建的读书人历来都是科举场上的佼佼者。在坂仔,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张竹帘,外面的人看不清楚屋里的情形,屋里的妇人也看不见外面。这还是800年前朱熹在漳州任知府时设下的“男女大防”措施。

            西方文化与封建传统在闽南激烈地交锋。可在林至诚看来,这根本不是问题。他是基督教的传教士,同时也坚守着传统文化的立场。

            这一点,从林家的客厅就可以看得出来。

            林至诚一心赞成光绪皇帝的新政,所以他在客厅的墙上挂了一张彩色的光绪皇帝像。可在光绪的旁边,一个漂亮的西方姑娘,笑盈盈地捧着一草帽鸡蛋婷婷立在光滑的宣传画上。
            桌上放着林牧师每天要看的圣经,圣经的下面却是《论语》、《孟子》之类的圣贤书。

            书架上,介绍西方文化的译著和林家小孩必读的《鹿洲全集》、《幼学琼林》等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起。

            往角落里看,林至诚的黑色牧师袍和牧师太太的白色裹脚布色彩对比鲜明。

            牧师太太常常会拿出藤编的针线篮带着家里的女孩子做一些缝缝补补的工作。那古香古色的篮里,常年放着顶针、各种颜色的绣花线和一本美国妇女的家庭杂志。

            林至诚传布的基督教似乎也不那么纯正。

            他的上帝可以帮人祈福,保佑离家在外的亲人,让不孕的可怜农妇生个大胖小子。你若想升官发财,林至诚的上帝也有这方面的能耐。他告诉教众,好的基督徒虽然会蒙受灾难,但最终都会财运亨通、多子多福。

            林至诚把上帝等同于庙里的观音大师,只要诚心许愿,仙人会帮你解决一切的难题。

            有一个教友的小孩子掉进了茅厕,父母抱着他来找林至诚。

            按照乡村的习俗,小孩子要是掉进了野外的茅厕,一定要请一位有道高僧帮他换套新衣服,然后用红绳打小辫,最后,僧人再给他一碗面吃,才能保佑小孩子平安长久。

            林至诚忙换上传道用的牧师袍,脸色凝重地为小孩换衣服、打小辫,嘴中还念念有词,驱赶附在小孩身上的冤鬼。牧师太太则忙着煮了碗汤面,由林至诚端给小孩吃掉。

            “这下没事了!”

            林至诚宽了心,小孩的父母也笑了,皆大欢喜。

            佛教和基督教没有了差别,牧师和僧人也没有了差别。林至诚把中西两种完全不同的宗教轻易地调和在了一起。

            和乐后来为此辩解道:“我不知道他神学的功夫是怎样的,但他的一片诚心,是无可怀疑的。也许他是为了要争取他们的信奉,要农民明白他所宣传的是基督教,不得不把基督教的上帝说得犹如寺庙中的佛爷……以村民之信教者来说,如果基督教没有这些效力,就没有意思了。”

            1905年左右,林至诚设计的新教堂落成。这是坂仔最大最漂亮的建筑。林至诚专门跑到漳州,买了一副朱熹手迹拓本的对联,兴冲冲地贴在了教堂的门口。一个基督教的圣坛,却贴着中国礼教卫士的手迹,这是典型的林至诚式的思维方式,这是他的“中西合璧”。

            林语堂后来也走上中西文化兼收并蓄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