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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好好先生的男主人大发脾气,佣人面有惧色。林语堂安然就寝,沾沾自喜地对翠凤说,家里的纪纲恢复了!

            第二天早晨,林语堂六点就醒了,静听门外的动静。结果是新来的婢女送皮鞋过来了,“我是叫阿芳带来的。你为什么替他带来?”林语堂故作气愤,厉声问。

            “我正要上楼,顺便替他拿来。”那女仆恭而有礼地回答。

            “他自己不会带来吗?是他叫你的,还是你自己作主?”

            “他没叫我,我自己作主。”

            林语堂心知肚明,阿芳铁定还在梦游周公,但女仆婉辞替阿芳辩护,反而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他讪然一笑,这家纪就随他去吧,老子说“无为而治”是有道理的。

            不久之后,林语堂从外面回来突然发现女仆在换床单,他奇怪地问,这床单不是两天前换上的吗,怎么又换新的了?女仆神色慌张,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林语堂情知有异,连问之下,才了解女仆和阿芳有私情,利用主人外出在房间里幽会。廖翠凤气得火冒三丈,一定要赶走阿芳,连带着把气撒到了语堂身上,说,要不是他的纵容,阿芳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阿芳可怜兮兮地看着林语堂,语堂心立马软了,劝说翠凤消消气,从轻发落。翠凤被丈夫一搅和,这事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

            然而阿芳不成器,不仅继续和女仆勾勾搭搭,而且伙同把林家的银器物什偷出去卖,还在外盗窃,东窗事发后,进了监狱。得到这个消息,翠凤白了丈夫一眼,语堂张张嘴,想说点什么,还是徒然地垂着头进了书房。

            林家有这样自由主义的男主人,仆人们一再造反也不奇怪。夫妻俩到无锡去旅游,本来说好了隔天再回来,翠凤挂念不足岁的小女儿,半夜赶火车回来,却发现厨子和清扫的老妈子睡在了他们的床上。翠凤大为恼火,把里里外外消毒,累得够呛。老妈子没脸见人,主动收拾包袱走人。

            “厨子也不能留!堂,你不准说情!”翠凤知道语堂的心思。

            “可是,他做的八宝鸭实在好吃。”林语堂一脸讨好地拽着翠凤的衣角,磨蹭着替厨子求饶。

            “不行!再这样下去,这个家一点样子都没有了!”翠凤下定了决心,板着脸进了厨房。

            “可是,凤,我喜欢他的八宝鸭……”

            世无恶人(2)

            林语堂软硬兼施,才保住了厨子的饭碗。他还把厨子乡下的老婆接过来,做点清扫的工作。

            这又是一桩麻烦事。厨子爱赌博,输了钱就偷老婆的薪水,老婆不让,厨子大打出手,老婆哭哭啼啼,坐在台阶上面乱踢腿,破口大骂。“短命鬼!看我不剖破你的肚肠!”厨子抓起棍子要打她。“畜生!”她回骂,两人你掀我,我掀你搅成一团。这样的戏码隔一两天就要上演,闹得林家鸡飞狗跳,不得安生。

            翠凤看得头大,恶狠狠地说:“再打架两人都得滚蛋!”才压住了他们。

            林太乙说:“父亲心目中无恶人,信赖任何人。”这也正是《京华烟云》最大的弊端之一,“这部小说的一个缺点,是在80多个人物中,没有一个坏人。”

            三个小孩(1)

            明末思想家李贽说:“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

            林语堂40自寿诗的最后一句是:“一点童心犹未灭,半丝白鬓尚且无。”

            纯净的童心是林语堂浩瀚才情的源头,惟有童心,他的文章才真,才动人。

            他一直像个孩子一样,睁圆了眼睛,注视着这个奇异的世界。他说自己只有半路出家的中国教育和西洋教育,中国很寻常的花卉树木的名字,他好些不晓得,还有金鱼的习惯,植兰技术,鹌鹑与鹧鸪的分别,以及吃生虾的感觉,他一概不知,就像小孩走入大丛林,一切新鲜而让人神往。

            他看电影时常哭得稀里哗啦,不明就里的人看见一个大男人在黑暗的电影院耸着肩膀抽泣,认为没有丈夫气,他义正辞严地反驳:“人非木石,焉能无情?当故事中人,床头金尽,壮士气短,我们不该挥几点同情之泪吗?或是孤儿遭后母凌虐,或是卖火柴女冻死路上,或是闵子拉车,赵五娘食糠,我们能不心为所动吗?或是夕阳西照,飞鸟归林,云霞夺目,江天一色,我们能不咋叹宇宙之美不由眼泪夺眶而出吗?”

            有一回林语堂和翠凤去南京戏院看《孤星泪》,出来后翠凤边擦眼泪边问他:“你哭了没有?”

            “当然,”他说,“看了这种影片而不哭,还算有人心吗?”

            “人生在世,年事越长,心思计虑越繁,反乎自然的行为越多,而脸皮越厚,比起小孩子,总是少了一个什么都说不出的东西,少了一个‘X’。我想还是留点温情吧。大人不要失其赤子之心,应该留点温情,使心窝中有个暖处。不然,此心一放,收不回来,就成牛山濯濯的老奸巨猾了。”

            相如7岁生日那天,他大清早爬起来,跑到厨房用糖霜在蛋糕上一笔一划地写“生日快乐”,因为力道把握不好,字有些变形,可他照样高兴得一个劲儿傻笑。凤如和玉如唱起生日歌,他突然泪流不止。翠凤以为是灰进了眼睛,起身给他吹,他却说,是孩子们的声音太动听,感动得不能自已。他抱起相如,亲个不停,还破例给了她一块钱。

            1943年回重庆,林语堂到孤儿院看表演,注意到一个跳舞的小女孩体态灵动,才十一二岁,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可爱极了。隔天,她又上台表演弹钢琴。仅有两面之缘,林语堂就下定决心要收养她。他说,女儿们渐渐长大,不像小时候那么天真可爱,家里没有小孩子的笑声,很冷清。

            那女孩儿叫金玉华,家里穷养不起才被送到了孤儿院。她父母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福分,连忙答应了。但是孤儿院有规定,收养可以,可不能带离孤儿院。林语堂一力承担了玉华的教育费。抗战胜利后,美国出台排华法令,林语堂四处托关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养女办到美国来了。因为事前没和翠凤商量,翠凤心里不痛快,她已经生了三个女儿了,收养个儿子还说得过去,女儿就免了。况且玉华患有先天性的心脏风湿病,治不了,她的哥哥也不同意,说是丢金家的脸,打电报逼玉华回国。最后玉华只能回去了。

            林语堂心伤不已,有些事情不是努力了就能做得好的,就像当年的锦端。林太乙说:“他心灵深处,藏着几个伤痕,他毕生不能忘怀。”

            在风光秀美的坎城,林语堂最高兴的就是和林太乙的女儿“全世界最乖的小妞”玩。他埋头写作的时候,小妞突然爬过来,钻进书桌里扯着他的裤脚站起来,林语堂乐得一把抱住她亲个不停。小妞在路边看见了一个蚂蚁窝,林语堂慈爱地问,那有几个蚂蚁啊?小妞瞪大了眼睛,想来想去,说“七八个”。林语堂哈哈大笑,“我的小蟑螂还真是聪明哩!”

            小妞还有个弟弟,林语堂把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剪下来,和两个外孙的照片贴在一起,自称是“三个小孩”,把翠凤和太乙归为“大人”一类,得意地对外孙说我们怎样,她们怎样。翠凤出去买菜,他们故意把鞋放在饭桌上,躲进衣橱里。翠凤回来后找不着人,屋里屋外地叫唤:“人呢?怎么回事?”语堂告诫外孙不要出声,自己却咯咯地笑起来。最后忍不住了,一起冲出来扑到翠凤身上。“堂啊,你怎么尽带着小孩胡闹!”翠凤沉下脸问,语气却满着笑意。

            还有一回,林语堂驾车带着两个外孙去菜市场,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研究扑着翅膀乱腾的活鸡活鸭,玩得好不高兴。林语堂领他们抽奖,摸了一只大白鹅。小孩子兴奋得拍手跳。林语堂把白鹅绑了双脚系在车后座,鹅的力气很大,伸长了脖子啄人,翅膀扑飞绒毛乱溅,小外孙吓得哇哇直哭,鼻涕眼泪弄了一脸。那鹅不甘寂寞,也“咯咯”地大叫特叫,鹅声、哭声乱成一团。林语堂涨红了脸,架着车穿过人来人往的菜市场。回家后他一口气吸了一斗烟,对翠凤说:“带着一只鹅两个哭啼孩子开着车,下次我不来了!”

            林太乙笑着说:“爸,这叫做享天伦之乐!”

            生活多姿多彩。

            吃猪脚的时候,林语堂像个调皮的孩子,利用猪脚的粘性把嘴唇粘住,张嘴说话一吸一合,速度慢的话,带出许多透亮的细丝,扯很长不断。他怂恿孩子们跟他一起玩,比谁的丝持续时间长。

            还有一样是把胡椒撒进鼻孔,鼻子受了刺激大打喷嚏。凤如她们试了之后觉得不好玩,林语堂不改初衷,每次上馆子,总要自顾自地玩上好几回,很夸张地装出有趣的样子,故意馋女儿。

            三个小孩(2)

            他刷牙不肯用牙膏,嫌麻烦,还骗女儿说用不用牙膏都一样,翠凤给一顿好训。有了蛀牙,翠凤让他去看医生,他坚决不去,自己弄了一点油灰,塞在牙里,以为没事了。后来油灰掉出来,没有办法,他才去找医生补牙。

            林家持续最久的一项玩法是滴蜡油。先在桌上画好要做的物件,把蜡烛油融了,滴在模型里,得小心翼翼,不能滴出了界。他们第一次试验滴了一只鸭子,此后这就发展成一种狂热的兴趣。除了翠凤,全家迷恋上这游戏。他们买了各种颜色的蜡烛,颜色搭配,用小刀雕刻或切割,技术飞涨,居然还可以做出立体的种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