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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夜晚是美好的。

            当缆车沿着陡峭的山壁行走,林立的大厦排山倒海般倾来,窗外的灯火如流星般划过,揽车便渐渐爬上了山顶。这就是太平山顶。山顶的风,很狂野地吹着。它裹挟着海的啸声和腥咸的气息。而海面上,也正隐匿着无数座阴谋的暗礁,然后展向无际的洋面,连接着繁星闪烁的天空。

            此刻,凯瑞没有与香港姨妈聊香港。她与她聊的是关于信仰的问题。凯瑞与香港姨妈都信仰基督教,但都不是教徒。她们一致认为,信仰不是一种自我解脱,一种自我安慰。信仰就是认同受苦,就是对自己的存在身份的体认。有一本书叫《在期待之中》,这是法国一位伟大的女性S—薇依(SIMOWE  WEIL)写的书,她在书中说:“我们要走到美的背后,但是,美是一层表皮,它犹如一面镜子,把我们对美好的渴望反射回来。人生活中的巨大痛苦,就在于看和吃两种不同的行为。”

            薇依是一位带着自己生命体验,进入基督信仰的,也是带着对困扰人类的不幸、不义和自由等问题,以及带着属于每一个人而非某一个阶级的问题去寻找上帝的。她的信仰从一开始,就背负着社会和人的切实问题的重负。她在不幸中仍然对生命、生活说出含泪的肯定。在困境和艰苦中,依然挚爱着、希望着。凯瑞喜欢这个法国女人薇依。尽管她在1943年8月就去世了。但她终生做着拯救人类,拯救自我的事。这让凯瑞受到莫大的启发和感动。凯瑞想她将为人类做些什么呢?

            电话铃声响的时候,凯瑞以为是母亲打来的。自从凯瑞离婚后,与母亲的联系就多了起来。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阿芒。阿芒与她仿佛一个世纪没有联系了。凯瑞听着话筒里阿芒的声音,心里有点激动。她激动地说:“阿芒你在哪里?”

            “我们是否能见面谈谈?”阿芒的声音是柔和的,怯怯的。

            “现在吗?”

            “是的。”

            “好,我这就来。”

            凯瑞出门的时候,香港姨妈便回母亲家去了。香港姨妈与母亲一样,总想凯瑞早点嫁出去。凯瑞已经很久没见阿芒了。她在出门前,经心挑选了衣裙。她的衣橱里有很多衣裙。母亲每次见到凯瑞买衣裙,都会说你已经很多了。其实,凯瑞每个季节的裙子最多只有六条。而且,其中有些式样已经陈旧得让她不喜欢了。凯瑞从不辩解。凯瑞知道母亲是一个正直得缺乏灵活的知识分子,同时又固执得像墙壁一样不可动摇。活得认真是母亲天生的秉性。遗憾的是凯瑞也继承了她的这一秉性,并且把某些特征发挥到了极端。“不到黄河心不死,摔得头破血流也不罢休。”母亲总是这样说凯瑞,而凯瑞总是在“此路不通”的前提下,硬是把自己的双脚煽动得奋勇向前,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牺牲精神。凯瑞知道人总是在幼稚中成长的,尽管她的“成长”迟缓又不如人意,但她并不后悔。后悔与烦恼,都是一种浪费时间的表现。凯瑞与大多数喜爱自省又沉湎于后悔和烦恼里的女性不同,凯瑞已经不会去后悔与烦恼了。她的理智也已经能够让她充满信心地勇往直前。

            凯瑞来到秋水咖啡馆时,阿芒已经早早地等候在那里了。凯瑞发现阿芒的眼睛里有一缕凄凉的哀怨,那是她从前不曾看见过的。久别重逢,两个人都感到内心的喜悦,却又都感到有点儿拘谨。他们寒喧一阵后,默默地坐着,搅动杯内的咖啡。这时阿芒的思绪在徜徉,他突然发现凯瑞与徐赛玲之间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她们的温柔、她们的切实入微的体察、她们敏感的迎合与适当的疏忽、她们将男人拥入怀抱时那份深切的慈爱,以及用微笑拒绝他人时流露出的那份对信念的崇拜。还有她们善于指出男人的丢人错失,但又不失时机地表明她们的宽容。她们在纵情声色时,忘乎所以的迷醉之态是阿芒永远不会忘记的。

            现在徐赛玲已经离开了阿芒。而且是永远离开了的。凯瑞发现阿芒眼里凄凉的哀怨,那是来自徐赛玲失恋后的割腕自杀。徐赛玲的自杀,成了阿芒永远的内疚和痛楚。那一天徐赛玲从母亲家回来,她一个人坐在家里胡思乱想,例假期间的忧郁、沮丧让她的情绪十分低落。她禁不住地流泪,脑袋里闪过的镜头是战争、流血、死亡。死亡,是一个对她来说多么有诱惑的词语呵!她从小在母亲医院里,体会着病人的死亡。死亡的气息,像鬼魂般弥漫在四周时,她知道那是上帝的招唤,那是即将飞升天国的魂。于是徐赛玲眼前一片发黑,她想到了死,她要让自己死在血泊中,给阿芒一个沉重的报复。

            流动哲学书1(10)

            徐赛玲这时候的脑子是简单的。糊涂的。残忍的。她用刀片割断了静脉,手腕上鲜红的血口像喇叭花那样张开着,猩红的血一汩汩地流出来。她躺在床上,头发散开在枕头上,像一蓬燃烧的火。一会儿,猩红的血缓缓地从床上流到床下。再从床下,流到门的底缝里,流到楼梯过道上。一股浓郁的血腥味,让许多邻居闻讯而来。他们对死亡很感兴趣,仿佛平庸生活中,添了一帖兴奋剂。他们交头接耳、惊讶、叹息,但更多的是破碎的议论。

            “她有什么事想不开?”

            “什么坏男人把她害死了?”

            “她还年轻,这么早魂归西天实在可惜。”

            ……

            阿芒把徐赛玲的故事叙述给凯瑞听时,内心带着极大的悲哀与自责。作为女人,凯瑞同情徐赛玲。然而作为女人,她又认为这种过于对生命不负责任的自杀不可取。在男权社会中,女人虽然是最容易受伤害,但女人往往在对抗与挣扎中,无奈地被逼进一种狭隘地带。她们或是充当娇柔的情妇,或是苦熬成淑女,或是沦落为娼妓,或是无奈地做着母亲,一辈子被孩子、家庭所累。女人扮演着悲剧的角色。所以凯瑞想,女人怎样才能真正地自我觉醒,从人的生存困境、性别扭曲中走出来,这是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

            ##流动哲学书7

            凯瑞与阿芒自从秋水咖啡馆约会之后,明确了两个人的恋爱关系。他们都有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清明时节,他们一同去扫徐赛玲的墓,凯瑞父亲的墓和凯瑞可可叔父的墓。凯瑞一到父亲墓前,就会想起父亲去世时的场景:蜡烛点起来的时候,就是祈祷亡灵走向天堂的时刻。凯瑞跪在父亲的灵柩前,对着苍茫的寒气和香火缭绕的祭品,默想灵魂的归宿。这是凯瑞第一次真正懂得死亡气味的强烈与平淡。她不会忘记,父亲临别时掉下的两滴眼泪。那是他对人间的弥留啊!父亲直到自己停止呼吸,也不知道自己患了晚期肺癌。在医院的一个多月中,凯瑞总是扶着他越来越瘦小的身子,在走廊和庭院里散步。各种各样的疾病,吞嗜着这座医院的人。父亲十分害怕,有一天自己也被疾病吞嗜了。

            父亲活着除了写书,还爱好摄影。他善于从身边平凡的生活中,发现并捕捉到精彩的瞬间。凯瑞特别喜欢他摄于1963年的那张《交通警察》,画面中交通警察的身姿手势、以及他的神态、似乎忘情地陶醉于舞蹈之中,不像是在繁忙的街头指挥交通,倒像在大自然的山谷间指挥着一场欢乐的交响乐的演奏。那时候的城市街头,还没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车,警察才有了一如他动作一般的好心情。凯瑞给父亲照过一次相,相片上的父亲纯粹是个美男子。他那样美的头发、眼睛、鼻子和下巴,在凯瑞寻找的男友中没有找到、没有相遇。凯瑞扶着父亲散步时,父亲冰凉的手掌让她恐怖。她知道父亲的癌细胞已经扩散。他已经咽不下食物了。可她还是为他炖了他平时最喜欢吃的甲鱼。甲鱼的气味弥漫在他床头,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些她听不明白的话。第二天,也就是腊月初七的晚上,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凯瑞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合眼了。葬礼后的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时,晨光已穿透窗棂,透破习习浮动的白窗纱,洒在被子上。凯瑞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信箱,信箱里每天都有一大堆报刊杂志和信件。今天惟一的信件,是一个远在美国的朋友寄来的。他告诉她要来看她,这让她兴奋也让她不安。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这些年世界变化很大,每个人的变化也不小。凯瑞好像做什么事都觉得没有意思。孤独、寂寞还有苦闷,常常伴随着她。她只有不断旅游,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才能摆脱一些东西。那个夏季她来到三亚,三亚旖旎的风光常常让她想起蓝色的海洋,想起在海边梦魂缭绕的日子。

            现在她离开牙龙湾沙滩,来到她居住的宾馆餐厅。她临窗而坐,要了几个冷盘又要了一瓶葡萄酒。葡萄酒灌进肚子里,令她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她喜欢那感觉,是因为这样既不醉酒又有激情,且让她文思泉涌浮想联翩。她第一次微醺,是在P城墨雨河旁的一座小木屋里。那时候她与阿芒还有蒙丹与伊聚在一起。他们喝酒唱歌,还共同欣赏一本书的一小节内容。那内容凯瑞如今还依稀记得:“没有人能够使我们,对于古希腊精神之再生的迫切希望萎缩。因为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看到由火一般的神妙之音乐的日耳曼精神的更新与纯化的希望。否则,在今日这种荒废的文化里,能给我们任何健全之未来的承诺吗?我们寻找一个丰腴之土地,一个强有力的根本,但我们是白费力气了:我们所看到的只是泥土、尘沙、沉闷与倦怠……

            我们的迷糊的眼,向一切沓远的、混乱的东西观望,因为它们所看到的乃是从地底下升起的,到了那金子般的光耀夺目的,那充足的、青翠的,那丰富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