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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现在她一个人独吃,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又不敢分给大伙儿。一来政府白纸黑字规定不准劳动教养分子混吃混喝,防止她们利用吃喝拉帮结派对抗改造。靠拢政府的芦花鸡不揭发撒尿的目的是她也想撵走新来的,对咱就不会客气,正等着立功哪。二来一份囚粮太少,根本填不了七张嘴。老母鸡咽药似的一点点掰着窝头往嘴里送,越是这样细嚼慢咽,越引得周围饿鬼们肚里的馋虫都要爬出来了。平时个个抱怨窝头粗,拉嗓子眼;菜汤淡,没点油星;粥稀如水,可以照见人影。现在恨不得长出八只手抢过来送进嘴里。

        澳洲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她大名司空丽,长得一点也不黑,奶白色的肌肤、细眉、杏眼、小口,典型的东方美女。绰号带“黑”字,是因为她接的客清一色是黑色外宾。据说解放前她家是本城有名的大户,半条街的房子都姓司空。十来岁时她爹就把她送进一个教会学校,那里除了一个教四书五经的前清老翰林是男的,剩下全是高鼻子的洋嬷嬷。进了校门不准说中国话,每天背上捆一块木板练习淑女的步态。本想闺女毕了业怎么也能攀上个外交官,出国当夫人,谁知解放大军一声炮响,轰灭了父女俩的美梦。幸亏老人见的世面多,通过曲里拐弯的人际关系,给她找了个新社会的头面人物。不久老爹成为开明人士还当上个什么委员。丈夫利用她从小练就的一口纯正法语,把她活动进了个什么“协会”。几年后,她好不容易怀孕了,头发花白戎马半生的丈夫兴奋得不知怎么疼她才好。孩子落草一看:满脑袋紧贴头皮的鬈毛,厚唇扁鼻,一身黑皮,是个异种。婆家娘家又打又闹,惊动有关部门,最后问出口供:她打算借“黑色桥梁”偷偷出国,完成破灭的梦。丈夫和老爹都觉得太丢脸。她进了劳动教养队没一个人来接见。她不但没有什么“进口”的“库存”,连衣裳都只有一套棉袄裤,夏天掏出棉花拆成单的,冬天再把棉花塞进去,对付着穿。饿了几顿,她两眼直冒金星,不管不顾准备找方队长坦白交代。

        第二个站起来的是柴鸡。

        “哎!你——”老母鸡想叫住她。

        “别装蒜了,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一只脚跨出门的澳洲黑回过头甩出这句话。

        这句话彻底瓦解了“鸡”的联盟:还拦着咱们?敢情你肚里有食!第三个、第四个……纷纷下地出门。最后一个酱鸡穿鞋的时候,老母鸡丧气地说:“你也去呀?”

        鸡窝  二(4)

        “没辙,求个宽大吧!”酱鸡头也不回出了号子。

        谢萝一愣:撒尿的是酱鸡,女囚们叫她“苦窑丽事”,四等窑子出来的妓女。据说她身上的梅毒已到三期,轻粉水银用得太多,肤色变得跟干黄酱似的,沾上她的尿、脓、血,后果——太可怕了!谢萝暗暗决定:以后把漱口杯、饭碗、毛巾、洗脸盆统统锁进自己的破柳条箱。虽说那把小锁挡不住贼,但是只要夜里别睡得太死,提防暗算还是可以做到。要是染上这种脏病,一辈子都完啦!

        拔了蒿子显出狼,主谋是谁真相大白。老母鸡进了禁闭室,酱鸡挨了一顿尅。方队长还开恩吩咐伙房:除了酱鸡,补上其他人的口粮。“鸡”们都复活了,忙着把窝头切成片风干储存。饥饿永远是人类的大灾,进了铁栅栏,“食”更是提到首位。虽然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叶每天的囚粮给的是净面窝头,数量也给足一斤,不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用野菜、玉米核、烂菜叶来充数。但是那场大饥荒的印象太深刻,再说队长不定什么时候又会用饥饿来整治人。补发的和当天的窝头加起来将近十个,吃不了留着,积谷防饥,是人类优于兽类之处。只有柴鸡把全部窝头加上一盆菜汤都送进肚子,抹抹嘴,拍拍肚皮,打了个嗝儿:“哎!今儿算混了个半饱!”

        鸡窝  三(1)

        别以为蹲禁闭是休息,老母鸡觉得三天禁闭比上工地抬三天土筐还累。虽然号子里同样不生火,但是七八个同类挤着,相当于生了七八个小炉子,清早一开门窗,居然会冒出团团的哈气。禁闭室可就惨了,地上只有薄薄的一层稻草,呼呼的西北风,零下十几度的寒气,从无数墙缝钻进来,很快就夺走了老母鸡身上最后一点温暖。她在这口两米长一米多宽的“冰箱”里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冻僵了,不得不从铺草中爬起来蹦跳。

        跳,跑,这是死去的爹教给她御寒的窍门。

        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的那场洪水以前,十二岁的邵艳桃每天只会跟着娘坐在炕上绣花。家里有几十亩地,地里的活有爹和哥,灶上的活有嫂子,爹娘只盼着她嫁个财主。一个黑夜,十几丈高的水头冲倒了她家的瓦房,全家十来口只有爹和她抱着一口躺柜逃了活命。父女俩流落到天津卫,跪在马路边要饭的时候也是这么冷。不!比这还冷,那时身上只剩下一身单衣。冻得受不了,爹就说:“起来!跳!”

        爹是傍黑那会儿咽的气,等到一只大脚踢着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觉得冷了。

        “嘛?呸!是俩路倒!”大脚的主人就是兰春院的老当家,差点被她绊个跟斗,低头细看:“嗳!这一个还有点气,是个丫头片子!”

        到了兰春院,她觉得不如跟着爹一起去了那个世界。内当家的瞧不上她,说她那双肉里眼阴气森森毒蛇似的,挨打受骂,十三岁上就叫她接客。其实那老鸨才真正是条毒蛇,她大腿上还留着火筷子的烙印,是老鸨咬着牙烫的。也许是火筷子捅开了她的窍,她走红以后居然不嫁财主贵人,单单挑上老当家。鸨儿在被窝里抓住他俩的那天晚上,闹得天翻地覆,第三天竟气得吞了大烟泡自尽了。当然,到底是不是老鸨自己吞的只有她和老当家最清楚。

        当年那样处心积虑收拾老鸨不知值当不值当。老鸨死了。邵艳桃顺顺当当接替了这把交椅。解放后枪毙了老当家,她也判了刑,据说还是因为她是受害者后来被迫当了帮凶才从宽处理。不过要是老鸨不死她决活不到解放。刑满释放后,她回到韩家潭一带摆了个小摊,卖烟卷,暗地里依然干老本行。老当家教会她内媚,更教会她怎么收拾对手。这次她因为给人拉皮条“三进宫”以后,靠着这点本事成了鸡窝组的头儿,要不是方队长忽喇叭儿调了个麻秸杆来当组长,芦花鸡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跳啊!跳!一天跳下来,腰酸腿疼。沓沓的脚步声惊动了大值班:“干什么?安分点!”

        “安分?这么冷!我要是安分了,您就得收尸了!”

        小郎心想:说得是,咱在值班室守着个炉子还冻手哩!这老家伙要真死了还是咱的责任,便瞒着队部给她送了两趟热开水。

        第三天,居然没人答理她。没人带她放风倒便盆,更没人给她送饭。老母鸡以为这是放她出禁闭室的前奏,一直忍到中午,觉得不对劲,八成是发生了什么事把她忘了。她使劲摇撼那扇钉着铁条的门,捶墙,跺脚……最后放声大叫:“救命——”

        小郎听到凄厉的呼救声,才想起禁闭室里关着个人,马上向方队长请示:“放不放?”

        “放!”方队长回答得十分干脆。她想:要是这一个不老实,也得关禁闭,那间小屋搁不下俩。
        老母鸡哆哆嗦嗦回到号子,好比进入天堂。等到冻僵的躯体还了阳,她才发现了新情况:按说午饭后应该准备出工,但是鸡窝组人人端坐在自己的铺位上,新“猪头”谢萝拿着纸笔,只有一个人靠墙笔直地站着,是九斤黄。方队长喝斥老母鸡:“邵艳桃!坐好!别影响总结!”转身在小郎拿来的一张高凳上坐下,对芦花鸡点点头:“继续揭发!”

        九斤黄姓黄名春花,二十多岁,是鸡窝组最丰满的一个,高高的胸脯仿佛揣着两个南瓜,因此获得鸡种中最肥硕的“九斤黄”称号。老母鸡暗暗纳罕:九斤黄识字不多,是个盲流,在南城用假结婚骗人钱财,干“打虎放鹰”的勾当。她有什么反动言论需要劳动方队长来主持总结会?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黄春花一贯反动,她还有隐瞒的罪行没有交代……”

        芦花鸡拿着—叠纸喳喳地念着,她早就准备在这节骨眼上出风头。九斤黄算是撞在枪口上了,谁叫她平常日子口没遮拦,显派她在男人堆里的魅力呢?再听下去,了不得,怪不得方队长要来坐镇!

        “……×月×日她说在蓝靛厂傍了几个哥儿们,偷了三箱尼龙袜。×月×日,一百个半导体收音机。×月×日,……两台电视机、五米的卡料子……三个羊皮统子……这都是她亲口说的,有人作证!”

        酱鸡立刻搭茬儿:“没错儿!就是在葡萄园耪地那会儿她对我说的,还有五箱肥皂哪!”

        炕上掠过一阵惊叹,连方队长都变了脸色。肥皂?那可是个宝啊!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社会上的人每户每月凭本才给两块,劳教分子没有份儿,要靠家里人节约几个月才能送来一块半块。洗头、洗衣服都得实在埋汰得不行,才舍得蹭两下子,用到指头肚儿那么大的片儿还得留着泡水。这九斤黄真了不起,一偷便是五箱,一箱一百条,二百块。大家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大堆黄澄澄的肥皂,金砖似的摞成一堵墙。

        鸡窝  三(2)

        “别人还听到什么?”方队长沉着脸启发。

        所有的“鸡”都兴奋了,这回抓住这个大头。无论什么时候,揭发别人总比自己交代痛快,何况这是每年算总账,关系到自己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