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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叫咱们当姑子?男不男,女不女,多寒碜呀!”

        “干吗?你们长一脑袋虱子,不剃光留着做种吗?”方队长急眼了,“谢萝,过来带个头!”

        谢萝觉得方队长说得在理,谁也不待见虱子,这种寄生虫顽强极了,只有六根清净才能除根。光头怕什么?头巾一包谁知道?她乖乖地过去,剪子嘁哧咔嚓响了一阵,脑袋一阵清凉。大伙儿瞅着谢萝的光葫芦头,笑得直不起腰。

        胳臂拧不过大腿,众“鸡”们乱了一番,到底一个个被方队长强制剃了头。轮到酱鸡,推了几下,小郎手软了,一个劲儿问:“你脑袋上长疖子了吧?疼不疼?”

        “什么也没长,不疼,你推吧!”酱鸡没事人似的。

        小郎见她满不在乎,咬咬牙风卷落叶推光了她的头发。周围所有的人包括方队长都吓得叫出声来。酱鸡满头血丝忽拉,像刚剥了头皮。小郎抄起酱鸡脸盆里的毛巾,擦去血细细一看,叫道:“头没破——”

        破的是虱子,每一根头发的毛囊里都钻着一个,尖尖的嘴不停地吸血,露出的肚子鼓得鲜红透亮,钢推子一过,拦腰截断,流出的是虱子肚里的液体。钻在肉里的那一半还活着,蠕蠕地做最后的挣扎。方队长看得毛骨悚然,拔下一根别针,叫过老母鸡:“给她挑净了!”

        老母鸡不敢不接,这差事真恶心。她没好气地一边乱戳一边骂:“烂×,烂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长虱子都长得这么绝——”戳得酱鸡声声惨叫。

        澡堂里弥漫着乳白的蒸气,散发着热水、肥皂和女性特有的腥骚。正中的大池子水面上漂着一层灰白的泡沫和污垢,许多人头、乳房、大腿在水里沉浮。两边靠墙有十来个喷头,喷水的温度总是走两个极端,不是冰凉便是滚烫,长方形的空间不时响起尖叫。

        剥去了包装,美丑妍媸即刻原形毕露。老母鸡坐在石砌的池边搓洗身上的泥垢,衰老的肌肤像干枯的树皮,瘪瘪的乳房耷拉到肚脐,脖子上的皱皮一拉老长。九斤黄开玩笑地往那凸露着骨节的脊梁上拍了一巴掌:“瞧你瘦得那怪样,老棺材瓤子!”

        鸡窝  六(3)

        老母鸡爬起来要揪她。九斤黄笑得花枝乱颤避开了。这个肥妞却有个细腰,当她摆动着腰肢颠儿颠儿前行时,胸前耸起的那对尖尖的奶子和丰满的屁股都像肉冻似的一个劲儿颤动。老母鸡暗暗喝了声彩:别瞧“鸡”们个个剃得光秃秃,有一个算一个,都比别的组有型,最招眼的要数白勒克,穿着衣裳时不怎么样,可脱去乳罩和小裤衩,雪白的躯体白银似的亮得耀眼,越发衬得胯下的“草丛”丝绒似的黑。慢着!胯下也有没长“草”的,小巧的芦花鸡抬起纤细的脚板往池岸上爬的时候,被老母鸡看了个够——这是只“白虎”,蒸饼似的一根毛没有。哼!怪不得那么歹毒!烧鸡和澳洲黑互相擦背,她俩长得也相像,都是修长苗条长胳臂长腿长脖子。烧鸡到底大了几岁,不如澳洲黑娇嫩,那个大名司空丽的澳洲黑真正人如其名。平常日子穿得破破烂烂,要饭的花子似的,甩掉那身破囚衣就像一颗荔枝,剥了疙疙瘩瘩的外皮,露出白嫩圆浑的肉体,有一种说不出的娇柔。她一抬头,从颈脖到胸脯就像画儿上的天鹅,虽然乌黑细软卷成许多自然的小圈、瀑布一般披散在肩头的长发被小郎剃掉,失去一张精心织就的“蛛网”,但是青青的头皮,细腻丰满的胸乳,还是能够捕捉那些迷得没了魂的异性。老母鸡下意识地拨动了那根职业神经,用一个积年老鸨的眼光给“鸡”们打分。不提防九斤黄又回来了,猛地推了这老东西一把,老母鸡扑通掉进池子,喝了一口粘稠腌臜汤子。·

        “哎!×你妈!欺负你娘——”老母鸡急了。九斤黄见她真生了气,赶紧长乎脸一抹圆乎脸,堆上一脸笑:“得!得!咱俩搭帮擦背,怎么样?”

        谢萝不敢下池子,那盆浑汤里不知溶化了多少泥垢和病菌。劳教队里什么鸟没有?多少表面上清秀体面的主儿,连肠子都烂了。她是个老囚,积累了不少保护自己的经验。眼下她决不贪图一时的痛快,跳进温热的池水,只是在喷头下放了一脸盆水慢慢地擦。旁边还有一个也没有下池,是酱鸡。

        “你怎么不下去洗?”谢萝问。

        “方队长不准我下池子!怕我传染别人!”

        “你有什么病?”

        “大疮(梅毒)!”

        酱鸡伸开疤痕累累的腿,让谢萝看。大腿根咧着一张三寸来长的“小嘴”,四周结着厚厚的痂,中心陷下一个深潭,烂肉里渗出黄色的脓液,一股腥臭熏得谢萝别转脑袋。

        “味儿太大!”酱鸡不好意思地用一块发灰的纱布盖上“小嘴”。

        “疼不疼?”谢萝说出口立刻觉得这句话太多余了。烂得这么深怎么不疼?这一位真够可以的,居然能照常出工。“怎么不让游大夫开病假?”

        “病假?那不得吃病号饭了吗?几两稀粥填不饱肚子,再说闲饥难忍,呆着没事更饿得凶!我也惯了,烂了好几年了,不爱收口着呢。这一处治好了,别处又会拱出脓头来。留着这块烂肉拔毒气,身上就太平了。”

        脸色晦暗的酱鸡五官倒挺端正:鹅蛋脸,双眼皮大眼睛,直鼻小口,早几年许是个美人胎子,只是胸脯脊背腰腿布满黑色的疤,肉蜈蚣似的横七竖八趴着。

        “这些疤都是长的疮吗?”

        “哪里,多一半是烙铁烙的!”

        “为什么?”

        “接不来客,挣的份儿不够,领家就动家法教训!”

        “啊——”谢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酱鸡见这位知书识字的组长没有一点瞧不起她的意思,又喃喃地叨唠:“咱也不是生来就哈叭着腿走路的,初出道那会儿,咱也是八大胡同数一数二的红唱手——”

        老母鸡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半路出家”,她才是正宗的“科班出身”,六七岁就入了这一门。出事以前,她一直以为领家妈是亲妈,说实话,比亲生的还要亲。从记事的时候起,她和几个长得出众的姐妹每天跟着师傅学唱学摆弄乐器。不到十岁就唱得一口河南坠子,绝对是常香玉的韵味;更有绝的:弹一手月琴,能自弹自唱,时不时在富家豪门的堂会上露一手,逗得那些高贵的主顾不要命地叫好。领家妈管束得比小家碧玉更严厉:每天的饭菜不许有肥肉、鸡皮、大油,怕她们长胖;不许碰胰子碱水,不让干粗活,保养得一双手水葱似的;按着偏方配出丸药,每月服一丸,几年下来,不用抹香水,自然从骨肉里透出香气。最要紧的是每天晚上一人一件粗布小紧身,上下连着,后面系扣;一双粗布手套,穿戴得严严实实;一人一张床,不准两人一被窝。为的是保证那地方囫囵个,是真正的原装货。十三岁,领家妈找了位贵客“开苞”,可比小门小户办喜事热闹,除了不坐花轿,什么都按规矩办。一样的大摆筵席;一样的穿绣花礼服,顶红盖头,饮交杯酒;织锦缎、丝绒……各式各样的衣裙旗袍,一夜换十几套,脱下红的就换绿的。要说那贵客的岁数,五十出头,是爷爷辈的人了,可人家有钱呀!

        接客以后,一直红到十八岁。门口那块标着“蒋月莲”的花名灯匾是最大最显眼的一块;账房里贴着“蒋月莲”字条的钱笸箩永远是满满的,白花花的大洋,五颜六色的钞票流水一般进来。管账的大烟鬼乜斜着眼说:“嘿!你妈可发了,十来年花在你身上的钱,十天全挣回来了!”

        那时候,她在领家妈面前说一不二,连句重话都没受过。老婆子反而得看她的脸色,惟恐她不高兴,一天不知道说几遍:“月莲啊!得有良心,妈后半辈子靠的就是你啦!”月莲有良心,连恩客给的体己钱都交给妈。那也没个够,有了银元要金条,有了金条要珠宝……领家妈死命地要钱到底把她害了。

        鸡窝  六(4)

        那年春天,有个商户在她屋里摆了桌酒请一位贩猪鬃的河南客。第一次见面,河南客就迷上了她那纯正的“常”腔,掉了魂似的天天来,打茶围过夜,最后提出要“包月”。领家妈拿准他离不开她,该要十块大洋也要二十块,挑唆她三天两头打首饰做衣裳买摆设,会钞的全是他。不给钱?不给就把她藏起来不叫他见面。一个月以后,河南客带来的本钱全花光了,最后一次凑了二十块袁大头,要求过一夜。

        “二十块?这价过时了,要一百块!”领家妈耷拉着眼皮,正眼也不瞧他。

        “成!一百块!”河南客十分爽快,掉头就走,回来时皮袄不见了,大正月里只穿一身夹衣,豁啷啷往柜台上撒下一堆银元。

        那一夜,他像狼一样折腾她。

        “疼啊——”她忍不住呻吟,试图推开他。

        “嘿!老子花了钱了!”他不依不饶。

        她知道他不仅是花了钱,而是花了个底儿掉,一文不剩了:“你有回去的路费吗?”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狞笑着:“你还来这一套?猫哭耗子,你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她怎么说他也不信:“你会没拿到钱?一沓沓钞票一块块大洋都递在你手里,这会儿假撇清,看准了大爷翻不了身!嘁!俺就不信,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这是什么话?难道他不要命了?她本来就不待见这个又黑又粗的汉子,要不是看在钱的份儿上,她才不理他呢!她极力挣扎,尖叫救命。

        “敢叫?叫!打死你!”啪!啪!她挨了好几下耳刮子,一双大手揪住她的头往铜床的栏杆上撞,她脑袋里嗡的一声,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