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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回头浑身是嘴也搞不清。如此这般,让方队长来找她咨询,她便能翻开医书给方队长“上课”,叫方队长自己判断到底传染不传染。谢萝以为方队长听了这句话一定会上医务室,没想到对方原地转了几个圈,说道:“五组又进了两个,住不下了!”

        要是方队长说“住不下”,那就铁定挤得不行了。1966年一过,脑袋瓜出毛病的人太多,收容现行反革命、反动会道门、右派分子的五组人丁兴旺。谢萝调到鸡窝组时,五组两个号子已经挤了十八个囚,加两个,再加谢萝……一个号子才十来平方米的确够呛。谢萝不搭茬儿,心想:横竖你不能让我露营。

        “啊!要调组?只有禁闭室空着!”小郎认定谢萝是无理取闹,出了个馊主意:闹!让你进禁闭室!这倒提醒了方队长,五组有个女囚犯了精神病,已经联系好,过两天送疯人院。这个女右派犯犟,只能让她住几天禁闭室。

        见识了众“鸡”们的底细,谢萝宁住禁闭室也不回鸡窝组,就这样“三级跳远”回到五组,居然没惊动游大夫。但是她心里明白,那块表一定得姓游,这位当大夫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要动动舌头,没准她又得进鸡窝。姓游的得罪不得!

        每条葡萄垅六十米,青葱碧绿像一堵堵翡翠砌成的墙,无数副梢满空招飐,好似飘着数不清的幡。小郎分配两个人一垅,面对面剪去多余的副梢。最后发现来的囚是单数,只剩下谢萝一个。

        “你就单干吧!”小郎做了主。她的责任是看守,不能跟囚犯同劳动。

        单干比两个人干要累得多,副梢不能全掐掉,每个主蔓顶端要留一个副梢,其余的一律留两片叶,否则又会滋出新的副梢。掐副梢的学问挺复杂,单干就要钻来钻去两边招呼。这样操作极易发生“意外事故”。茂密的葡萄园里盛产蛇虫,爱吃葡萄的小青蛇、火赤练极多,常常盘踞在枝条上,亲近它们决没有好下场。还有一种蝴蝶的儿女靠吃葡萄叶为生,它们有手指头粗,脑袋上长着犄角,碧绿的身上满是金黄的刺,若是摸着它们就得火烧火燎地灼痛个把星期。谢萝捡起一根枯树枝,开干以前先敲山震虎,“揍”葡萄架几下,让蛇虫避开,果然一路平安。

        过了横穿葡萄园的水沟,绿“墙”格外厚实,谢萝也更加一分小心。她使劲摇撼这堵“墙”,啪嗒啪嗒掉下十几条瘆人的小东西,立刻有人尖叫起来,吓了她一跳。绕过去一看,原来白勒克和烧鸡干完了旁边的一垅,躲在这边的荫凉下说悄悄话,一条肥肥的火赤练正好掉在白勒克头上,冰凉滑溜地游过她的脖子落到她的身旁。暗红色的蛇儿怒气冲冲,盘成一团,昂起黑黑的头向白勒克咝咝吐舌发威。比它大几十倍的白勒克已经吓瘫,幸亏烧鸡跳起来抡起头巾,谢萝举起树枝一起狠狠往下抽打,劈里啪啦,一片尘土。赤练蛇闪电似的撤退,又爬回葡萄“墙”里。

        鸡窝  八(2)

        烧鸡探出头去,见小郎在几十米外的中央大道上来回踱着方步,没听见这里的“战争”,便悄悄对谢萝说:“坐一会儿,别那么巴结,干得再好也不会放你回家!”她已经摸透谢萝的脾性,知道此人不是芦花鸡似的“事儿妈”。

        在荫凉里席地坐下,头顶上沙沙作响的葡萄叶挡住了烈日,微风轻轻吹拂,汗珠慢慢干了。谢萝觉得真的很累,胳臂腿都抬不起来。白勒克气呼呼地仔细搜寻了上下左右前后,确定没有第二条火赤练,才小心翼翼地坐下,骂道:“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这句话说得过分了,烧鸡马上嘘了一声:“别瞎说,想挨批斗吗?”

        “缺德的只管去汇报!”白勒克明显是冲谢萝来的,她听说这个右派死活不愿在鸡窝组,刺激了她的自尊心;刚才那条蛇更招起她的愤怒,没准是谢萝故意捉弄她。这个文雅的女大学生在劳教队里混了几个月也学会骂咧子了。

        烧鸡怕谢萝吃心,推了白勒克一把:“抽什么疯,这里没这号人!”

        白勒克靠在烧鸡肩上轻声咕噜:“也不是咱们一号人,不见人家宁可蹲禁闭室也不愿跟咱一组吗?”

        “我可不是瞧不起你们,只是怕——”谢萝本想说出体检时的见闻,又怕引得她俩也要求调组,赶紧煞住了。这个姓白的挺娇气,爱咋呼,她是没见到其余“鸡”们胯下的景色,要是见到了,不知会怎么大闹。

        “怕什么?怕传染?哪儿会那么容易?你看我们俩不都没事?”白勒克撇着嘴不当回事,站起来伸手掰下一枝副梢,揉搓着柔嫩多汁的新芽,弯成个圈儿戴在头上。碧绿的叶,嫩绿的枝,像一顶绿玉冠点缀着墨似的发辫雪似的肌肤,很有几分唐代玉雕美女的风度。白勒克对自己的美色颇自负,不分场合,只要有机会就想施展。这时她叉腰踢腿做了个芭蕾舞《天鹅湖》里的姿势,一半炫耀一半卖弄地说:“我们来往的都是有身分的人,传不上脏病!”

        “游大夫干吗叫你们验血?”谢萝忍不住将了她一军。

        “那个老护士积极呗!”白勒克伸了个懒腰,解开胸前的纽扣,半露出白嫩的胸脯。“这么热,要能游泳就舒服了。”

        “得了,在荫凉里歇一会儿算不错了,还想游泳?别做春梦了!”烧鸡呲儿她。

        “嗳!记得××请咱俩游泳吗?”白勒克粉脸上泛起红潮,她实在留恋过去的“好时光”。当然记得!烧鸡嘴上不言语心里却悻悻地想:那一回这个一身白肉的妞儿大出风头。

        她们俩是街坊,还是烧鸡带白勒克出去见的世面。白勒克的五官好像幼儿园娃娃做泥工捏出来的小人头,泡泡囊囊,不成比例。她父亲是一般干部,母亲是工人,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供不起她打扮。那时她最好的一身衣裳是白衬衫花格裙短袜子布鞋,在一群女学生中根本显不出她,中小学时代的外号叫“白窝头”。烧鸡挑她做伴,一来是邻居,她母亲挺会为人,做了什么新鲜饭食,经常给烧鸡的孩子送过去;二来这丫头嘴甜,“姨”长“姨”短的哄得烧鸡怪疼她;最主要的是她的脸子长得不怎么样,有这么一个“窝头”在旁边,更衬出烧鸡眉目如画,身段高雅。“吓三跳”见了“白窝头”,淡淡地一点也不欢迎,把烧鸡拉到一边,悄声说:“我这儿不缺白面蒸包子!”

        “就这一回,您看我的面子!”烧鸡也后悔,觉得带这个丑丫头来实在丢脸。

        但是就这一回,白勒克便崭露头角。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识货者通过裙裾和短袜之间的那截白腿,发现了她的价值。那位官员来自炎热的南亚,以前接触的全是肤色黝暗紫檀木雕似的美女,雪白的肌肤和晶莹的冰雪对他来说都是珍奇的。他暗暗捉摸这位小姐其他部位的色彩,不禁心荡神移,恨不得即刻一亲芳泽,但是初次见面不能冒失,只能求人引见。当“吓三跳”听得那两片暗紫色的嘴唇吐出请求介绍“短袜小姐”的时候,忍不住细细打量一番白勒克,寻思真是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一个大窝头居然也能颠倒远方来客。

        烧鸡陪着白勒克和“吓三跳”进了南亚式的府邸,立刻觉得自己不该接受邀请。她有充分的自知之明,了解自身的长处和缺陷,那身先天粗糙起鳞的皮肤需要密密掩藏,所以她从来不在人前袒胸露臂,从来不游泳。可是黑主人不怀好意,一引就把三位女客引到室内游泳池畔。阳光透过宽大的天窗照着池里蔚蓝的清水,泛起片片波光。池旁点缀着高高低低的朱蕉、棕竹和龙血树,红红黄黄涂上油漆似的蕉叶掩映在巨掌般的浓绿丛中,鲜艳得犹如泼上点点滴滴的血迹。白衣白帽的黑主人请她们在绿荫披拂下的桌旁坐下,白勒克见池水清得可爱,忍不住蹲在池边伸手拨弄。

        “想游泳?”善解人意的主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微微一笑,拍拍手,仆役便送来三件游泳衣,纯黑的那件是三点式,石榴红和柠檬黄的两件是露背式。

        烧鸡勃然变色,执意不下水:“这不是叫我出丑吗?”白勒克满心想接过来,见烧鸡这般冷淡,也就不好意思上前。黑主人把“吓三跳”扯到一边叽咕一番。“吓三跳”一脸无奈,讪讪地过来劝说。烧鸡想起以后还得利用这位交游广阔的女人,不能不给她面子,勉强答应了。

        鸡窝  八(3)

        更衣室的门一开,所有的人都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银光,明亮的太阳,潋滟的池水和绚丽的朱蕉都失去颜色。主人来自色彩丰富的热带,对强烈的红和黄有偏爱,现在不得不承认纯黑是世界上永恒的美。黑不仅衬得乳白的胴体格外皎洁,而且以它特有的神秘,使得被它掩盖着的三点更加诱人。

        换衣服的时候,“吓三跳”抢先一把抓住最娇艳的石榴红泳衣;烧鸡选中自己钟爱的柠檬黄;白勒克只得换上那件老气的纯黑。走到池边,两个中年妇人不得不承认青春是最大的财富。去掉包装,全凭天赋,她俩立刻矮了半截。妍丽的泳衣掩盖不住“吓三跳”的赘肉和烧鸡那身糙皮,她俩依靠服饰制造出来的高雅、秀丽……都消失了,只是衬得身旁黑白分明的少女更夺目。烧鸡没想到“窝头”式的女伴反客为主,显得自己成了“窝头”,赶紧跳入水中。“吓三跳”却很满意,拍拍她的肩膀,夸道:“真有眼力,帮我发现一朵鲜花!”这位专做洋人生意的鸨子并不在乎自己被比下去,她已在算计作为介绍人可以得到多少好处费。

        纤细的白玉琢就的小脚慢慢浸入透明的池水,把白勒克带进一个新奇的世界,也把一个自卑的“窝头”浸染成骄傲的“公主”式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