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书网 > 玄幻奇幻 > 鸡窝 > 第20章

第20章



                                    

        劳改农场不养闲人,演员除了排戏需要集中,其他时间该干嘛干嘛,不能像正规剧团那么自在。“吕布”的正业是喂马,唱戏是副业。今天他走的路线有点怪,卷毛芦花最爱吃刚灌浆的青玉米,他没上北面的玉米地,却掉头往南进了葡萄园。脚步随着心跳捯腾得飞快,像十几年前一样激动,他完全没有注意岁月在那张姣好的脸蛋上刻下的痕迹,更没有看清她的打扮,在他的心目中她永远是个披着粉红条子梳妆衣的少妇,弯弯的眉,弯弯的眼,笑哈哈,羞怯怯。第一个印象常常深深烙在痴情人的记忆里,时间越久越清晰。1957年以后,妻子带着孩子离开了他。那个年头,这么做非常聪明。当了右派就像得了传染病,一定要隔离,谁沾上都要命。离婚划清界限,至少可以保护她们娘儿俩。解除劳教后,听说妻子再婚了,他死了心留场就业。夜晚,出现在光棍梦境里的不是朴实的妻,却是清丽的她,顶着高高的发卷,粉红乳白的条纹布一寸一寸现出女性肉体的曲线,撩拨着单身汉的心弦。每一次他扑过去,手指还没摸着疙疙瘩瘩的毛巾布,她便消失了,留下一片黑色的遗憾。其实从见她第一面时他的感觉就是遗憾:小老板无论相貌教养为人都配不上她,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舍不得那个家。离别前夕,他约她在小酒店相会,本来是打算劝她一起走。酒店的白桌布上小花瓶插着一支石竹花,娇嫩的粉红是她那件梳妆衣的颜色。可是一直等到烟碟里堆满了烟蒂,她仍没有出现。店堂里的收音机播放着周璇哀怨的歌声,唱出了他的心情:

        “当明月上天空,

        形单影孤。

        人儿她骗了我,去向谁诉?

        假如有人问我,

        相思的滋味,

        我可以告诉他:

        最苦——”

        苦涩伴了他十几年,今天能尝到甜了吗?他心里没底,但是在她的眼睛里跳着两点光亮,她认出了他!要找到她!要劝她离开小老板。她落进笆篱子一定又是因为替那吸血鬼去卖命。他不了解她目前的处境她的想法她的态度,背负着许许多多问号,他拨开一架又一架密密的葡萄叶,寻找老相识。

        鸡窝  九(4)

        要在五六十亩葡萄园里寻一个女囚,还要避开公安人员,几乎是不可能的,“吕布”居然找到烧鸡证明他俩到底有缘分。当他像只大猩猩似的弓着腰出现在白勒克和烧鸡面前时,胆小的白勒克吓得又要尖声大叫。亏得烧鸡眼疾手快,一把捂住那张嘴:“别嚷!”烧鸡也吓了一跳,想不到他胆子那么大,敢在队长眼皮底下来找她,心里深深被感动了:他还记得我,不因为我落到这步田地嫌弃我,比过河拆桥的小老板强多了。他现在过得怎样?成家了吗?犯了什么来到这里?烧鸡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旁边有个白勒克,说什么都不合适。

        “我们上那边去说几句话,行吗?”“吕布”的脸冲着白勒克,眼睛却瞟着烧鸡。

        “你们认识?”白勒克认出了这位男“明星”,心里不是滋味。她还以为“明星”是被她的漂亮衣裳吸引来的呢,谁知人家惦记的是老相识。

        烧鸡点点头:“白子,行吗?”一向高傲矜持的她窘得满脸紫涨,眼睛水汪汪地几乎掉下泪来。

        “好吧!我在这儿看着!”白勒克勉强同意了,这对老情人也实在可怜,得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以后我有点什么事,烧鸡也会掩护,小辫子攥在我手里,她再也不能摆长辈的架子了。

        两双眼睛同时向白勒克表示感谢,一前一后钻向不远处一架疯长得刺猬似的葡萄底下。白勒克怀里揣着个鬼胎,心神不定地东一把、西一把揪着副梢,眼珠四面八方巡视,隔几分钟便轻轻说:“快点儿!快点儿!”暗暗祈祷:上帝保佑,千万别来人!

        怕鬼有鬼!远远出现一高一矮两个人影,芦花鸡和柴鸡干完了一行往这边来了。慌得白勒克紧着催促:“快点——快点——来人了——”

        “烧鸡呢?”她俩走到跟前,芦花鸡发现少了一个。

        “解大手去了!”

        “上厕所了吗?”芦花鸡抬腿准备往排水沟边的厕所走去。

        白勒克怕这个“事儿妈”在厕所里扑了个空大惊小怪惊动三王队长,赶紧说:“厕所太远,她就在前边!你找她干吗?”

        “我们干完一行了,告诉她一声!”

        “干完了自己倒地段去得了,人家在拉屎,你去凑什么份子!”白勒克希望她快走。

        “说的是,臭气烘烘的,找她干吗?烧鸡真次,拉屎不上茅房上葡萄架下,赶明儿谁不当心踩一脚多恶心——”柴鸡推着芦花鸡走路。

        “她不是组长吗?不告诉她还行?”芦花鸡被推得一面跌跌冲冲往前走,一面醋劲儿十足地嚷嚷。柴鸡哧哧笑道:“走吧!走吧!当不上‘猪头’别酸啦!”

        瞧着她俩走远了,白勒克往前边扔了一捆副梢,低低唤道:“出来吧,太危险!”

        烧鸡先钻出来,掠着纷乱的发丝,警惕地看看四周无人,招了招手。“吕布”跟着站起身,悄悄说:“永远等着你!”顺着葡萄垅一溜烟走了。

        烧鸡一言不发,板着脸刷刷地打着副梢,一点没有幽会后的欢喜和甜蜜。白勒克知道她的脾气也不敢问,心想她见的世面多当然不会在乎。倒是“明星”的话真扎实,“永远”?谁知道明天的事?再说烧鸡有儿有女有丈夫,你等到哪辈子?白勒克不知道烧鸡正努力用沉默掩盖汹涌的心潮,十来分钟说不尽十年的事,她刚告诉他:“小老板提出离婚!”他就兴奋得不知所以。多么巧,可以厮守半辈子!呆子!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但是怎么对他讲?双手机械地活动着,心不知上哪儿去了。

        “哎呀!你怎么把果穗都揪下来啦?”白勒克又在一惊一咋,烧鸡回过神来,发现手里抓着一把青葡萄。她苦笑了笑,果子揪下了,再也长不上了。人呢?缘分断了还能续上吗?

        鸡窝  十(1)

        方队长满面怒容走出场部医院,光想着院长的话没注意脚底下,下台阶时一脚踩空,要不是游大夫伸手拉了她一把,这个倒栽葱准得跌破了头。

        体检以后,三王队长最着急,天天催着方队长:“得赶快治,要不传得全队都是。咱们成天跟她们在一起,万一传上不得了!”方队长也知道脏病厉害,沾一点不得了,可是报上去以后没有回音。时值文化大革命,局里在打派仗,场部也不平静。这件事在女劳教队不小,在整个劳改农场说来实在不大。

        “报告什么劲儿?让游大夫去领药得了!”三王队长想得很简单,“送她们住院也行!”

        游大夫怎么去的怎么回来:“场部医院不给药!”

        “你找的是谁?”方队长怀疑她没去医院,借机会办自己的事,回来说医院不给。这个二劳改(刑满就业职工)肚里鬼点子不少,假公济私的事干了好几桩,方队长就亲自抓到两次。

        “药房的西门蕙。”

        “是她!”方队长想:找的还是个二劳改,她怎敢做主?“我跟你走一趟!”

        方队长出马,见的是“真佛”,找到医院院长。但是磨了半天嘴皮子,对方还是不给,理由是“没有”。游大夫眼尖,看见药房架子上放着十来盒青霉素针剂,伸出手指头点着说:“那不是?”

        “有也不能给!”当过队长管过犯人的院长根本不把这个二劳改大夫放在眼里。说得轻巧!七八个性病患者,十来盒药够干什么?全院只剩这点青霉素,给了你们,来个危重病号怎么办?万一死一口子革命群众,我就成了反革命。梅毒淋病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等等吧!

        “不给?!你不怕违反政策?!”方队长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瞪得黑眼珠都要蹦出来。她刚当中队长的时候,这小子不过是个卫生员,还是老伴王政委调他上场部医院,他才有了今天,怎么那么嚣张?

        “就不给!你怎么着!老子还怕你扣帽子?”院长的拧劲上来了,六亲不认,眼睛瞪得更大,一米八十的个子居高临下喝斥比他矮一头的方队长,唾沫星子溅了她一脸。

        如果院长把内情讲清,方队长在游大夫面前有台阶可下,也许能同意“等等”。可是她见院长眼里居然不目夾她,肚里就仿佛开了锅,气儿直冲脑门。男低音和女中音各唱各的,越说越僵,谁也不听对方说什么。吵吵到最后,院长大喝一声:“芝麻大的中队长,大字不识,上这儿来充什么大个儿!”重重把门一摔,走人了。

        方队长最痛心的是当了十多年管教人员仍是个中队长,不能提升的原因便是“文化水平太低”。院长的话戳了她的肺管子,气得她两眼发黑脸白手颤。她本来不想甩出老伴这张王牌,她认为工作靠自己的真本事,靠当官的丈夫扶持太丢人,何况王政委虽然在农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家里还得听我老方的,她在潜意识里不太瞧得起文诌诌的丈夫。但是今天碰到这位狗眼看人低的院长,把她气坏了。出了医院大门,她就直奔场部。

        游大夫紧跟在大步流星的方队长身后一路小跑,进了场部小楼步子就放慢了。方队长敲开了王政委的门,游大夫心里便打开了鼓:自己进不进?人家是干部是两口子,自己是个二劳改,夹在中间不好说话。

        “快点进来!走不动道啦?”方队长不耐烦了,她弄不清药名和杨梅大疮的症状,需要游大夫帮腔。

        王政委是个有文化的明白人,不等她俩说完,就知道问题的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