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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项四姐为了“宝刀”踢伤了九斤黄的所爱——柴鸡,按情理是九斤黄的仇人,九斤黄应该站出来为柴鸡“拔冲”报仇才是。可双方不但没有流血牺牲反而密切得蜜里调油,这不是九斤黄孬,而是说明她层次更高。为一星半点小事打得稀里哗啦两败俱伤,是没头脑的小流氓;抓住对方的小辫子,不动声色,制服对方,表面吃小亏其实占大便宜,这才是有头脑的大流氓。项四姐出禁闭室以后,老母鸡点拨九斤黄在厕所里有过一次谈判。村镇的青皮一有纠纷便上茶馆,谓之“吃讲茶”;劳改农场没有茶馆,厕所却有的是,好在两者都与“水”沾边,上边进和下边出也相离不远。青皮流氓不在乎,要的只是个无人干扰的所在。项四姐愣磕磕地以为对方也要还她一脚,做好应战准备。九斤黄却只是冷冷地问她:善了还是恶了?怎么个“善”怎么个“恶”呢?“恶了”就是你得断了“第三只手”——甭想偷了,姑奶奶有本事天天盯着你,你的那些玩意儿甭想瞒过咱!“善了”就是一笔勾销,谁也不记谁,咱俩交个朋友,你得听我的;我呢,不亏待你,帮你消化“佛(偷)”来的货,怎么样?项四姐当然选择“善了”,她知道自己永远改不了偷的毛病,背后长一双眼睛到处盯着的滋味谁也受不了。交个朋友,还有人代为销赃,真是天大的好事。女劳教队里货币不通行,只能以物易物,项四姐怎敢到处推销赃物,正想找个代理人呢!于是九斤黄一举收服了项四姐。此刻九斤黄开始动用这个“驯服工具”,轻轻嘀咕几句,九斤黄往新坟努努嘴,项四姐点点头蹲下来系鞋带。九斤黄便出列向队尾的三王队长高喊:报告。在三王跑过来听汇报的时候,落在最后的项四姐轻轻一跳,长臂一挥,坟头上的红红绿绿不见了,现出一片新土。几秒钟后,项四姐没事人似的回到二组的队伍里。

        鸡窝  十三(3)

        绿色的是褂子,红头白身的小瓶是“44776”美容蜜。春节接见以后,白勒克的姐姐记住妹妹的嘱咐,到处打听,终于买到她指定的蜜。没等送来,便接到劳改农场的死亡通知。妹妹死了,家里没人用这种时髦的化妆品,放在遗体手里随葬,也算当姐姐的一点心意。但是赶到这里,人已入土。姐姐坐在红蒿丛中,为这个苦命的妹妹流了不少眼泪。从小爹妈就偏心,好吃好穿总是留给小的,考上大学以后更是家里的“王”。姐姐不计较,她也疼小妹,长得好,又聪明,一家子的希望都在小妹身上。直到进了局子才知道小妹干的是这个行业,爹妈臊得在街坊四邻面前抬不起头。她却知道老两口子心里还是疼妹妹,还盼这个老闺女学好,来信要什么就送什么,哪怕家里天天咸菜窝头。她来晚了,最后一面没见着,怀着深深的遗憾,她把那件死者最心爱的绿衣覆盖在坟头上,压上那瓶没开封的“44776”。想起一个街坊老太太的话:“白家姐妹俩一个是还债的一个是讨债的。”她叹了口气,讨债鬼大概讨够了数,一伸腿走了;还债鬼还没还清,还得回去侍奉二老。

        九斤黄和柴鸡躲在厕所的旮旯里欣赏战利品。打开“44776”的瓶盖,一股清香冲淡了茅坑里冒出的恶臭。九斤黄挑了一点抹在柴鸡脸上,果然那块黄黑的皮肤变白了,她得意地说:“这玩意儿就比你那大红纸强!”柴鸡费了大劲才套上绿褂子,衣服的下摆刚到她的肚脐眼,她也不理会,自觉十二分的“亮”,扭头对九斤黄抛去一个媚眼,引得九斤黄涎着脸凑过去:“怎么样?当姐姐的够可以吧?这回可得依我了!别像前两天,一个劲儿躲着我!”

        “哪回没依你?前两天不是方队长呲儿咱俩来着?你怎么怪我?”柴鸡早已不是雏了,又抛过去一个眼风,招得对方心里直痒痒,正要有所动作,远远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九斤黄一阵紧张:“快脱下来!”

        脱已经来不及了,柴鸡手忙脚乱穿上自己那件褪了色的紫花布衬衫,三伏天捂上两件褂子,她的鼻尖额头顿时冒出汗珠,可是她心里却比喝下一碗冰水还舒坦。什么叫福气?“福”就是“扶”,有人帮扶,心想事成。这就是“幸福”。

        鸡窝  十四(1)

        “快去领药,要不还得死人!”游大夫像个巫婆,自从白勒克死了以后,几乎天天对方队长念“咒”,方队长都听烦了。不过她也觉得这个“巫婆”念的“咒”有理,外表最壮实水灵的反而第一个向阎王报到,三组其他几个那地方比姓白的烂得更邪乎,没准真的会一个接一个的死,她可不希望在自己管辖的范围内发生这种事。当然不等于她同情这些妓女,她认为解放后大部分暗娼是自愿的。进了劳教队,白天黑夜的谈话教育,她们口头上答应得真叫脆,但是看得出这帮人没死心,有的可能暗暗咬牙切齿骂公安人员是“傻冒”,不让她们大把赚钱不让她们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每逢遇到这种女囚,方队长就上火,恨不得随她们去烂死了算。但是方队长是老公安,尽管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一点不露,只是瞪了游大夫一眼:“你怎么知道我没去要?眼下三夏大忙,有人管这些小事吗?”

        小事?人命关天还是小事?不过游大夫不敢反驳,只是苦着脸说:“我这儿只有APC和龙胆紫了,再出一个白雪玲怎么办?”

        方队长想了想,把那盒青霉素找出来交给她。游大夫说:“这也不够啊!”

        “这还不够?你别扣下几支就够了!”

        “哎唷我的队长!这东西能吃能喝还是能当钱花?我扣下干吗使?”

        “行了,行了,不扣更好。过几天我去领药!”

        人算不如天算,过几天场部决定让女劳教队全体上葡萄园收葡萄,领药又拖了下来。

        雨季一过,接连十来天大太阳暴晒,葡萄园一天一个模样。一支看不见的魔杖悄悄点了每一串果穗,青涩细小的葡萄姑娘逐渐膨胀多汁,颜色也由青转紫,一串串宝石一般凸现在碧绿的叶丛间。虬结盘屈的老枝全身披挂几乎被压趴下,幸亏有粗铁丝和水泥柱子支撑着它们。葡萄姑娘陆续由一变到十八变,差不多每天都有一大批成熟。慈渡劳改农场的葡萄品种好,周围的坟地使爱吃荤的葡萄营养充足,囚们又体贴入微地伺候它们,一串串个大饱满,相貌又好,吃口又甜,极受市场欢迎,是慈渡劳改农场一大收入。采收葡萄是一项细巧活:必须在八成熟的时候收下;必须轻拿轻放,否则装筐运输压破掉粒就不值钱了。男囚做这个活不合适,一来重手重脚,娇嫩的葡萄受不了,往往没等运出去就酿成酒了;二来男囚的胃口大,葡萄园面积辽阔,枝叶繁茂,没法监督,最好的葡萄都装进他们的肚子,农场损失太大。葡萄园入口处有台秤,收获季节进园和出园的每个囚都得称体重。男囚中曾经出现进出的数据相差一倍的纪录,这个出园体重翻了一番的“冠军”回号以后便因胃爆裂死亡,上边和下边溢出的排泄物全是葡萄。女性做任何活都轻拿轻放;她们的胃口相对小一些,农场的损失自然也少一些;唯一的缺点是体力差,这没什么,叫马号多配备几辆大车开进园去运输就可以了。

        消息传来,女劳教队的“大肚女”们纷纷欢呼。收葡萄第一天,各个号子居然剩下许多窝头。这时最抢手的“商品”是柴火,用来烤窝头片。原因很简单,窝头烤干了才能保存。历经大饥饿,饿怕了的女囚像老鼠一样精通储存粮食,即便是每月能收到一个邮包的囚中“大户”,也懂得“积谷防饥”的道理。这时“三年自然灾害”过去没几年,无论是老囚新囚都“谈饥色变”。谢萝这批老囚是熬过了麻绳菜包谷芯“佳肴”的幸存者,饿到极处,曾经用盐汤、酱油汤来糊弄肚子。盐加水吃得个个浮肿,饿得最凶的往往最“胖”。身边的“同窗”头天夜里躺下时还哼哼唧唧想念全聚德的烤鸭,第二天清晨就冰冷僵硬上另一个世界报到了。在工地上劳动的伙伴抬着筐走着走着一个趔趄倒下便没了气。新囚们进笆篱子虽然赶上好时候,囚粮是纯正的粮食,但是“三年自然灾害”她们在社会上的粮食定量也不多,同样挨过饿。进了劳教队,管教人员的“杀手锏”就是减粮食定量,肠胃的熬煎可比打骂厉害。这在大饥荒以后依然执行无误,所以饥饿永远是囚们最大的恐惧。在劳改农场如果出现个把扔窝头的囚,那一定是精神病人。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某些大学和宾馆饭店往泔水桶里扔整个的白面馒头和整盘的山珍海鲜,如果这种行为提前三十年出现,一定会开现场批斗会,群情激昂之下,当事者没准儿会被打成烂羊头,结局是囚禁若干年,让他们尝尝每天三个窝头三片咸菜的滋味。可是如今没人管这种闲事了。仅仅从爱惜粮食这一点看,六十年代囚们的觉悟也要高过九十年代的某些高级公民。

        收葡萄这活儿还有个好处:露水未干的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葡萄装筐后极易腐烂,最佳的采摘时间必须避开清晨和中午。女囚们不但用不着凌晨三时紧急集合,中午还可以舒舒服服打个盹。唯一的缺点是搬葡萄筐,四五十斤重的一筐葡萄说不重也不轻,必须搬到中心大道上让马车运走。女队里项四姐这样的“金牌冠军”没有几个,按说可以找对象“互助”。但是社会上人和人之间情投意合的尚且不多,何况女囚们个个是挑出来的刺猬豪猪,全长着一身刺,全揣着一把小算盘,没有一个是吃亏让人的雷锋(雷锋不会当囚犯,即使来了也会因违背这里的规律自然消亡),在这里提倡互助合作,往往会点燃许多战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