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慕鹤大声道:“小辛,我们的话你都听见了么?”
小辛道:“听见了。”
范慕鹤道:“如果换了你是我,该怎么办?”
小辛淡淡道:“我不喜欢猜测,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
范慕鹤道:“但你知不知道我们已经交锋许多回合了?”
小辛道:“知道和不知道有什么分别?腰缠万贯的财主,多花了十两和多花了一两银子
有何不同?”
范慕鹤半晌没有作声,雷傲侯长长叹息一声,道:“范世兄,现在大概已到了黄河
吧?”
一盏孤灯把小小的茅屋照得相当明亮。
榻上躺着的人,右手和左肩都包扎着厚厚的白布。
他脸色灰白,气息也很微弱。小辛俯视了一阵,颇感心酸,前几天还是生龙活虎般的青
年,怎的已变成奄奄一息的病患?
茅屋内还有雷傲侯和绿野,他们都没有作声,这种沉默使人感觉到死亡。
小辛静静瞧了一会,忽然动手把白布通通解掉,露出腕上和肩上的伤口。只见鲜血仍然
从伤口渗出,止血的金疮药似乎毫无用处。任何人像连四这样不停地流血,一定早已断气
了。但连四还未死,他生命力之强韧似乎强胜过常人很多。
小辛沉声道:“有没有参汤?”
雷傲侯应道:“参汤么?容易得很……”
绿野已经奔出去,片刻就回转,带来一壶凉凉的参汤。
小辛拍拍连四的面颊,好像大人安慰小孩子一样。但连四的嘴巴在这时张开了,小辛
道:“喂他参汤,不要急,但也不要停止。”
绿野挤到床头,依言而做,参汤一匙一匙喂入连四口中。
小辛用白布拭去伤口血渍,看了一下,说道:“是剑伤,这口剑很特别,只有半寸宽,
剑身其薄如纸。”
雷傲侯叹口气,绿野道:“烟雨江南严星雨的芳草剑,正是薄如纸,只有半寸宽。”
小辛道:“既然证实是严星雨,事情就好办了。”他忽然走出去,隐没在黑暗中。
连四面色苍白得像死人一样,两处伤口仍然渗出鲜血。绿野惊疑地望着祖父,道:“他
会不会回来?连四会不会死?”
雷傲侯道:“小辛正在想法子抢救连四。”
绿野道:“我也知道,但这个人好像一团迷雾,任何事情到他身上便不能确定。他本来
应该像只死猪躺在船上,我明明点了他一十二处穴道,又用种种方法测试过,甚至利用每个
男人最强烈的本能欲望来试探。但他却根本没有被我制住。爷爷,他为什么装出受制的样
子?”
雷傲侯摇摇头,但这位世故智慧的老人并没有迷茫疑惑的神色,因此他的孙女不明白他
摇头到底是表示不知道抑或是不愿解答。
小辛忽然在灯光下出现,放了一些白色晶状物在参汤中,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陶罐。他撕
了一小块白布,蘸透那无色液体迅快洗涤两处伤口。他的动作迅快而又轻柔,屋子里充满了
刺鼻的酸醋气味。
小辛一面动手,一面说道:“我早已回答过你的问题,你还记得么?我说我要看看连
四。虽然我根本不知道他刀已被夺、身负重伤,但我却知道你会把他的消息告诉我……”
连四的伤口已经变成白色,很明显的一个现象是鲜血已经不再渗出来。
雷傲侯现出惊奇之色道:“我用的金疮药是真正少林秘方,比云南白药好十倍都不止。
但仍然不能止血。那两处剑伤并不厉害,想不到像无底深洞一样可怕。小辛,你用的是什么
药物?”
小辛道:“不是药,只不过一把盐和一罐白醋而已!”
盐放在参汤里,恐怕是中国人懂得食参以来第一次。用醋洗伤口而能止血,亦是奇的不
能再奇之事,因为醋与酒相似,可以消毒,但也可以把伤口的血凝块洗掉,以致流血不止。
小辛怎会反其道而行之?
小辛并不多作解释,他本人也可能不知道盐在血液中的重要,而失血过多便出现脱水现
象,必须用大量盐水补充。但小辛却确知盐的功效,又确如连四的伤口是一种特别的五金利
器所伤。
这种合金属有奇特的毒性,所以用一般止血药反而会使伤口流血不止,直到失血过多而
死为止。所以他用醋猛洗伤口,使那种金属毒性消失,一方面用加盐的参汤补充失去的血
液。
连四忽然慢慢睁开眼睛,这是两天来第一次恢复神智。
他苦笑一下,用虚弱无力的声音道:“小辛,我很惭愧……”
小辛道:“夺刀的人真是烟雨江南严星雨?”
连四道:“是他,那把芳草剑……拔剑的速度……还有……剑势弥漫着烟雨迷蒙的情
致……”他声音越来越小,除了这几句话之外,后来嘴唇开阖,已没有声音发出,小辛只好
把耳朵靠近连四嘴边。
但连四连喘气也好像不够气力,小辛道:“有话以后再说,先休息一下。”
绿野继续喂参汤,连四眼睛转到她面上,露出迷惑的神情。绿野却向他微微而笑。
小辛明明看见了,却好像丝毫不曾注意到,说道:“傲老,刀在何处?”
踏青是既雅致而又很通俗的名词。在江南,人人都知道踏青是郊游的意思,但很少人知
道在唐宋时二月二日是踏青节,后来变成清明节郊游行踏青草称为踏青,到后来凡是春夏时
的晴朗日子到郊外游玩,都可以叫做踏青。
小辛为人一点也不俗,踏青的兴趣绝不会比风雅之士少,不过现在他在春风吹拂一片绿
意的郊外时,心中却没有一丁点踏青的雅兴。
城外游人络绎不绝,博望山的青翠层峦就在眼前,小辛忽然离开游人最多的道路,由一
家酒肆左侧的小路行人,穿过一片树林,但见一座茅亭搭在清溪边。
四下除了鸟叫虫鸣,溪水呜咽以及和风拂叶之声以外,没有一点世俗尘嚣喧扰。但小辛
却还听见了很多声音,都不是人类能听得到的,例如无数种类不同的昆虫噬咬嫩嫩的芽叶,
泥土中蚯蚓蠕动,甚至欣欣向荣的树木底树液滋滋上升等声音。
当然那林木中鸟兽类的呼吸和动作的声响,更不能逃过小辛的耳朵。而在这种种无声之
声当中,有一个悠长细密的人类呼吸声,一听而知是内功深厚之士的呼吸。
这呼吸声来自亭后茂密的草丛中,小辛大步走上茅亭,突然凝立如山动都不动。
小辛的耐性早就经过世上最严酷的考验,在他来说,要他像木头般呆站上十天八天,真
是比吃饭还平常些。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去了,太阳已移到西方的山巅。
亭后草耸中忽然籁籁响动,接着走出一个人,全身绸缎衣服和冠带上的玉器,闪耀出富
泰的光辉,不过此人虽然打扮得像极富裕的员外一样,但他的脸庞和眼神,却泛射出冷静智
慧的脱俗风采。
他的五官很清俊,三十余岁的人,充满青春活力,腰间佩着一支形式古雅的剑,剑鞘薄
而窄,许多宝石光芒闪烁。
他来到亭内,抱拳道:“是小辛兄么?”
小辛直到这时才动弹。点了点头。
那人道:“在下镇江严星雨,小辛兄你这份耐力,严某佩服之至。”
小辛道:“烟雨江南严星雨果然名不虚传,我的横行刀呢?”他并没有解释对方名不虚
传之故安在,一针见血地提到横行刀。
烟雨江南严星雨一直走到小辛面前五六尺之处才停步,神采飞扬的眼睛中隐藏着能使女
孩子们意乱神迷的魅力。
他态度舒徐闲豫,一点也不像面对危机的人,他甚至可以溶入这嫩绿色的季节中。
小辛道:“你的芳草剑果然很雅致。”
严星雨道:“过奖了,此剑本身不算什么,但当年我初出道时,孤身闯入太湖芙蓉寨,
激斗三昼夜,杀伤二十四位寨主,最后终于与芙蓉寨总寨主柳叶青见到面,那是芙蓉寨十多
年来未曾得有之事……”
他停歇了一下,突然流露出落寞怀念的神色,又道:“柳叶青虽是女流,但气概风度远
胜江湖上负有盛名的名家高手。我们只斗了一招,柳叶青就跃出圈外,请我先行休息,用最
好的酒和食物,最舒服的房间床铺款待我。第二天早晨,我们在一个四面都是苍翠树木包围
的练武场碰面,除了我和她之外,还有四个使女,年纪都只有十七八岁,都长得漂亮健康,
身材修长,面上都含着爽朗自信的迷人笑容……”他的声音忽然中断,露出追忆怀念的表
情。
过了一阵,小辛不但没有出声打扰,甚至连身子也纹风不动。像烟雨江南严星雨这种人
物,一望而知是善于修饰自己,善于隐藏情绪的人,而他居然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流露出如
此强烈的怀念追慕之情,他当然已把这个陌生人视作同一等级有资格分享他内心秘密的人。
这是一种不落言词的敬意,要有同样胸襟见识和气魄的人才能够领略得到。因此,小辛也用
他自己的方法回报内心的敬意。
严星雨轻嗟一声,道:“我自后的十余年中,足迹遍及大江南北,见过的女孩子不算少
了,但至今竟还没有见到像那四个女孩子那么有气质那么美丽的……”
严星雨又遭:“柳叶青把四个女孩子,连同她们手中捧着的珍奇宝物都送给我,作为我
们言和罢战的礼物,柳叶青根本不必这样做,她只不过动了怜才之心,特地用这个法子,助
我成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