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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六章 两处闲愁



                                            康熙三十五年初

        花开又花落,房门前的桃花已经开开落落两个春秋。现在已经光秃秃地只等着明年再发了。我坐在从舜安颜那里“敲诈”而来的玻璃镜前,这种在二十世纪常见的玩意儿,在此却显得非常稀罕。镜中的的少女已经十三岁了,在古代这是一个已经可以婚配的年纪。瓜子儿脸上,弯弯的柳叶眉,较常人略大一些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不大不小的檀口。虽然看起来仍然是我现代的样子,但是也许水土养人,竟看起来比我以前美丽许多。

        算一算,我在古代已经过去了七年。每说的一句话,每行的每一个动作,每走一步路都与古代女子无异。除了我心中未被磨灭的记忆。有关历史的,却不是关于我。我混混沌沌的来,究竟为得什么?又究竟会有什么样的命运?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所知道的,只能是珍惜眼前,走一步算做一步罢了。

        这一两年间,与四阿哥走得很近。也许初见他时对他的态度还有为将来打算的意味,毕竟我知道他将是那场最激烈宫廷战争的胜者,但现在,已经完全是情窦初开小女孩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已经在我的心里种下了一粒种子,随着时间缓缓浇灌其上,他也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因为想着无所谓,毕竟他会赢得天下,于我没有坏处,也就随着这棵种子慢慢驻扎在我的心中了。

        他时常出宫的时候都会来找我,或者干脆约好了时间,两个人一起去郊外的马场骑马,去什刹海泛舟。经常两个人什么都不用说,只是静静地坐在草地上,山顶上,小船上,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想着昨天他曾谴人告诉我,今天要去西郊潭柘寺赏雪。所以早早地就准备起来。一年四季中,爱极的便是冬天,最怕的也是冬天。

        让朝云帮我拿出一件缎面的白底蓝纹袄裙,并着一个银色的坎肩儿。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放在身前,辫稍儿各用一排六个珍珠的卡子别住。发顶也用一个稍大的珍珠卡子固定,使得头发不会掉落。最后带上那对儿水滴子的耳环,看着镜中的我,素雅的妆容,略淡的微笑,配在微风似乎都可以吹破的皮肤上,相得益彰。满意地笑了笑,披上了白狐狸皮的披风,抱着暖炉就出了门。

        而此时门口已经停了一辆马车。秦顺儿看见我忙把帘子掀起,四阿哥在里面端坐着,脸上冲我笑着,此刻正伸出手准备拉我到他身边坐下。我将手炉交到他的手里,然后自己扶着车框,以非常不美观的姿势爬了上去。他无奈的摇了摇头,却也没有说什么。复又把手炉交到我的手上。门帘放下,我才发现车里非常暖和,脚下还拢着两个脚炉。我将披风顺手脱下放在车里他的披风上,然后冲他笑了笑。他宠溺地刮了下我的鼻子,开始拿起我的辫子把玩。

        “怎么想到要去潭柘寺了?”我笑嘻嘻地问他,顺便把我遭受□□的辫子从他手中拿出。

        “那的雪景美,而且又静,我不喜欢赏雪的时候被打扰。”

        古寺听禅音,净雪化凡尘。郊外的潭柘寺在雪后别有一番韵味。参天的古树和古塔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清幽的味道弥漫着四周。千年古刹的韵味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为厚重。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清新的雪后空气全部吸入胸腔,微冷,却让人忍不住还想再次深呼吸。转头看见四阿哥正在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脸有些红。

        “你也试一下,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会跟这片参天古院溶为一体。”我笑着冲他喊,声音在这片幽静的天地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转头看向我,我在这冰冷的天气里,不由变得心情大好。

        他冲我指了指那边墙角的扫帚,然后走了过去。我觉得好奇于是就跟在后面。他拿起一把扫帚先交到我的手里,又拿起了另外一把更大的扫帚。他慢慢地走向寺门口,开始清扫伽蓝殿和祖师殿之间的积雪。我跟在他后面,用更小的扫帚清理他没有清扫干净留下的少量积雪。一阵风吹过,庭院前的松树上又有簌簌的雪落下。我们一边扫,一边似乎已经把心灵和四肢全部都回归到最简单的方式中。此刻,没有王宫大内,没有身份的约束,有的只是佛前的虔诚和沉静的禅音。

        时间过得那么快,仿佛又那么长。有几个小和尚看见我们已经清扫完的院子,感激地上前行了佛礼,又请我们去院内喝茶。在室外太久了,我的手和脚都有些僵,一进屋子就感觉到热气直冲脑门,不由打了两个喷嚏。四阿哥以手掩嘴轻笑两声,然后便上前跟屋内的和尚攀谈了。秦顺儿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看我们俩进了屋子,连忙上前打了个千儿,然后送上手炉。手里拖着寺院里的香茶,独特的幽香传来,不由想起那句可以回文的话,——“可以清心也”。

        待出了寺院,天已经阴沉下来了。马车在山道上走着,有些颠簸。因为有些疲了,我便靠在车壁上眯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脸前又火热的气息,睁开眼看时,四阿哥的脸正在我的面前。觉得有些暧昧,就连忙伸出手抵开他。他顺着我的手势又坐回座位,而手也伸起握住我的手。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扭开头并不看他。

        “潇儿,过几日我就跟皇阿玛去亲征了。……”可能是因为车厢内太热,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心内一惊,猛然间醒悟这是第二次康熙亲征噶尔丹。历史上噶尔丹一直是康熙心头的一块硬刺,硬是让这个千古一帝三次亲征才算结束。看着眼前的四阿哥,突然觉得有些伤感。虽然明知到他不会有事,他会是历史上的雍正皇帝,还是会担心,会挂念。刚开始还想从他的手掌里将手抽出,现在却贪恋他掌心的温暖。

        “我玛法也是……”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连我也有些纳闷。不停地告诉自己,自己知道历史,知道历史,更何况他是皇子,不可能会有危险。但是,眼泪还是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或许,我真的与以前的时代脱离,或许我即便知道历史,也无可救药的深陷。

        “潇儿,你别哭。我不会有事的。皇阿玛只是叫我们历练一下而已。”他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略带嘲弄地说,“不要哭,省得又把我衣服弄湿了。”他帮我拭下脸颊的泪水,因为练习骑射结满茧子的手指在我的脸上摩擦而过,怜惜而又温情。

        我抬眼看到他的眼睛,如此洞穿人心却又如此充满着难以名状的温柔。

        “潇儿,这次皇阿玛带我们亲征噶尔丹。我打算得胜归来之后向皇阿玛请旨,赐你做我的福晋。”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他想要确认的时候,车却已经停了,我到家了。忍住了没再开口,他拿过披风给我系好,如同对待孩子般。恋恋不舍地看着他准备下车。脚刚踩实在地上,他便递来了手炉。指尖相碰间,似乎还能感觉到他传达的温度。他突然抓起我的手,在唇上深深印了一吻,我有些惊,但也安然受了。

        “保重!”所有的话都只化作了这一句。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望了我一眼就转身回车内坐好了。秦顺儿扬起马鞭,车离开了佟府的门口。昏暗的路上,我注视着月光下的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

        康熙三十五年
        正月,康熙帝下诏亲征噶尔丹。

        二月康熙帝亲统六师启行,征噶尔丹。命皇太子留守,凡部院章奏听皇太子处理。皇四子胤禛奉命掌管正红旗大营,同时出征的还有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祐、八阿哥胤禩。

        五月侦知噶尔丹所在,康熙帝率前锋先发,诸军张两翼而进。前哨中书阿必达探报噶尔丹闻知皇上亲率大军而来,惊惧逃遁。康熙帝率轻骑追击。上书皇太后,备陈军况,并约期回京。康熙帝追至拖纳阿林而还,命内大臣马思喀追之。康熙帝班师。抚远大将军费扬古大败噶尔丹于昭莫多(今蒙古人民共和国乌兰巴托东南),斩首三千,阵斩其妻阿奴。噶尔丹以数骑逃遁。

        七月以平定朔漠勒石于太学。

        十月大将军费扬古献俘至。

        十一月噶尔丹遣使乞降,其使格垒沽英至,盖微探康熙帝的旨意。康熙帝告之说:“俟尔七十日,过此即进兵。

        康熙三十六年春

        我一个人坐在花园边的石凳上,无聊地揪着眼前的树叶。一片,又一片。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四阿哥了,不知道他在漠北好不好。偶尔可以收到他找人随军务奏报带回来的信,每封信都会不曾释手地读许多遍才会好好的收起来。朝云和暮雨说我都魔怔了,我只是笑笑,继续一遍遍地看他的信,品着他的信,想着他写信时的表情。

        想着前两日阿玛说接到二玛法和三叔从前线来的家书,已经大胜噶尔丹,即日就会返京。我心里开始期盼他们早日回来,但是又在开始细细考虑四阿哥那天临分别时的话。大胜归来,他会向皇上请旨赐婚的吧。这两个月内他没有信来,莫非有什么麻烦和难以启口的事吗?

        “你再揪,这棵小树怕就活不久了。”身后响起舜安颜的声音。

        我回过头去看他,这个哥哥,虽然老被我作弄敲诈,但总体来说对我还是很好的。他撂起褂子坐在我对面的石椅上,“说说,为什么作弄这棵树啊?它哪儿得罪你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问他,“三叔什么时候到家啊?”

        舜安颜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是想问我阿玛什么时候到,还是想问你情郎什么时候到?”

        我突然想起那天正在看四阿哥的信时,被他抢了去。怕他今天就是为了这事来调笑我的,红了脸,连忙准备躲他开去。

        刚起脚,就听见他在后面大喊,“劝你不要回你的屋子去,否则你会后悔的。”

        我心中纳罕,我回自己的屋子有什么后悔的?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加快脚步向我的屋子走去。

        才推开了门,就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终于明白哥哥的话是什么意思。屋内的几案上,墙壁上,甚至地上都摆着满满的“字”——似乎可以叫做书法。看着这些年常常可以见到的字体,我不由狠狠地喊道,“小恶魔,你给我滚出来。”

        十四阿哥晃晃悠悠地走过他的大作,手里还提着依旧润着墨的毛笔。“找小爷什么事儿?”

        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谁让你进我的屋子的?”

        “小爷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得着吗?”他抬起手拈了拈狼毫的顶端。眼睛偷瞄了我一眼,“爷还有事儿啊,先走了。这些字儿就全当爷赏你的了。”然后抬脚就想从我身边溜走。

        我抬手挡在他的面前,“还以为你念了这么多年书,有些长进,想不到还是这么顽虐不堪。今日我就替我阿玛好好地给你当次师傅。把这些鬼画符都给我收拾了!”

        他暴躁地站在了我面前,“什么?要爷我收拾?小爷我还没干过这事儿呢。要收拾自己收拾去。我才不管。什么时候轮到你当我师傅了?法海师傅教我是他教我,与你有什么相干?一介女流之辈。”

        我气得手心痒痒,偏偏眼前这位爷打不得骂不得。心里想着他四哥要是在面前就好了,偏巧他还两个多月没有信来了。一时间心里委屈,眼泪在眼眶中打了个转,啪嗒啪嗒地就一颗接一颗地掉了下来。

        十四看见把我招惹哭了,有些慌。在我面前猴子似的抓耳挠腮,嘴上还咧咧道,“看你没出息的样子,小爷就说了你那么两句,有什么好哭的。”然后就掏出手绢递到我跟前让我擦眼泪。我一把推开,背过身,蹲在地上将头埋在膝盖间接着哭。隐隐听到屋子里零碎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就静下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抬头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收拾好了。回头看去,十四正坐在我身后定定地看着我。“那么大个人了,也不嫌害臊。当着爷的面哭得跟什么似的。屋子小爷我收拾干净了。啧啧,看这眼睛,肿得跟猴屁股似的。”他讥讥歪歪地说道,边说还边拿起手绢给我抹脸上的泪痕。

        我一时没忍住,暴笑了出来。这什么破比喻啊,从来都说眼睛肿得跟樱桃似的,谁会拿猴子屁股比啊?伸手推开他的手,“你眼睛才猴子屁股呢。”

        他看我破涕微笑,也开始大笑起来,然后装得一本正经似的说,“就知道说这句你会笑。天儿不早了,十三哥应该跟师傅聊得差不多了。我们还得回宫呢。下次再来找你玩儿。”

        “你啊你啊的,没大没小。看人家十三阿哥,一口一个潇姐姐呢。”我嘟囔了一句。

        十四挠了挠后脑勺,“你还没尊没卑呢,好歹我也是个阿哥,别一天到晚总是小恶魔小恶魔的。整得我跟个小孩似的,我可都十岁了呢。”

        十岁怎么样,还不是小屁孩一个。心里想着却没敢说出来。只说道,“你要是以后老老实实地,我也就恭恭敬敬地称您一声十四阿哥。”

        “那我走了,潇姐姐。”他说着,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心内暗爽,“恭送十四阿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