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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第十八章 依约相逢



                                            康熙四十八年正月

        难得的,生日这天还下着雪。走在畅春园里欣赏着到处的景致。住在这里五年了,因为不能出观澜榭,一直没有好好逛过这座在三百年后无法看到的皇家园林,如今有机会自然想着好好地游逛。手里的手炉有些不暖和了,索性把它递给了后面监视我的宫女们。反正如今我的一举一动都杂康熙的监视之下,刚开始或许还不习惯,但久了也就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花盆底跟地上嗒嗒的声响似乎有些清亮,还未到湖边,就看见那里站着一个人。因瞥见了那抹明黄色的腰带想应该是个皇子,所以就想折回。却不料那人已经听到声音转头,“潇姐姐……”

        十三与以前相比变了很多。脸上没了少年时的稚气,也没有了五年前的傲气。才二十多岁的青年,眉间却有了抹沧桑与忧郁。印象中神采飞扬的少年似乎一下老成很多,让我有些感慨。手不由抚上自己的脸庞,我,也老了很多吧。

        冲着十三扯出一个微笑,雪花飘着,感觉有些冷。看他没动,只得又走了两步,来到湖边同他一起站着。突然想起还未请安,又连忙转身给他请安。他连忙说不用了。

        因想起来皇上在热河的时候将太子、他一起圈禁了。如今太子放出来,他估计也是才放出来的。只得问他,“身体还好吗?听说养蜂夹道很苦。”

        “好不好有什么关系,不过是凑合着过罢了。”言语间,已经露出凄然之色。

        我心里有些苦,以前看九龙夺嫡的书没有感觉,现在面前活生生地站着这些父子兄弟,突然觉得心底有些冷。

        “对了,我还要谢谢十三爷当日的提醒。否则今日我也不会如此心态如此身份站在这里了。”我突然想起当初是他提醒过我康熙对我的意思恐怕不止是指婚,而是纳妃。

        他想了一会儿,嘴角禽上一丝笑,“我当时也只是想着为四哥好,绝非本意。若是我知道你要被皇阿玛软禁在这里这么些年,我也不会那么提醒。”

        我笑了笑没再说话。

        “还要跟潇姐姐说声抱歉。师傅是因为我才被免了职的。”十三突然冲着我说。

        “这个道歉我可不敢接受。虽然被免了职,但阿玛却是盼着这样。十三爷这些天应该想明白这个道理的,离权利越远才越不会出错。若是离得近了,只是站得越高,摔得越惨罢了。”

        十三先是惊愕,细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确实是站得越高,摔得越惨。这些日子没想明白的事,被姐姐这一句站得越高,摔得越惨给点透了。”

        我看他心情有些舒解,也有些笑意。“不知十三爷可有空?去观澜榭吃几杯酒暖暖身子?也当顺便为我庆祝生辰。”

        十三转头看向我似笑非笑的表情,略微闭眼又睁开,“欣然接受……”

        “潇姐姐,你知道吗?那日有消息说被皇阿玛带走以后,大家都不知道你被带到什么地方了。有好几日,四哥日日在我那里买醉,十四弟也是成日失神。你可是一下祸害了我们两个兄弟!”十三端起酒杯,冲着我一敬,仰头喝下。

        “皇阿玛真是高啊,四哥派人往江南找,塞北找,却不曾想居然皇阿玛就把你藏在畅春园内。我们谁都想象不到,平日里不住人也没有人来的观澜榭里居然住得是你。”

        我抿嘴笑着,五年不曾踏出观澜榭一步,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潇姐姐,你说皇阿玛为何不信我?我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啊,我怎么会想谋害他?”十三已经略带几分醉意,看着他莫名地就想起瑞琳。他在康熙身边享受荣宠已久,却还是享受不到父子亲情,心里觉得可悲。

        “十三爷,皇上他是天子,太高的位置总会让人有不安全的感觉。你生在帝王家,太高的位置意味着什么你比我更清楚。这是命……”

        十三一口接一口的灌着酒,似乎有意把自己灌醉。

        雪已经停了,地上白茫茫一片。雪地里那个仿佛找回几分英气的身影正在捧着酒壶仰天念道,“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

        注视着这个今日从云端跌落的皇子,想着他难逃今后十多年的磨砺。我知你再过十三年,又会登上顶峰,成为一代贤王,却不知道你的父亲何时取我的性命……

        端起酒杯一仰而尽,心中暗念,“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夜色刚有些朦胧,我收拾着白天十三在这里喝酒时留下的杯盘狼藉,心中暗自有些后悔招揽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又觉得不忍看着他如此消沉,毕竟是自幼看着他长大的,也只得怨自己命苦。

        突然身后响起脚步声,还未等我起身回头看是谁,就已经落入一个怀抱。胤禛……但又突然醒悟这里是畅春园,他这样会留人话柄,忙伸手将身前的两只胳膊向后推开,转身。却落入了他眼神营造的点点柔情中。“你怎么来了?”突然我发现旁边很静,再看院子里,原来那一班奴才早都不见了。

        “我已经打点好了,只是时间不多。”我看他坚定的表情,点了点头。抬手抱住了他。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竟有一种心安的感觉。

        “今儿是你生日,我想着来给你贺寿,却不料被事情绊住了。”

        我又紧了紧胳膊,“不用你来贺寿的。只要你能过来陪我呆这么一会儿就知足了。”

        他也紧紧地抱着我,“潇儿……你叫我该怎么办?”声音里已经充满了被他平日里刻意压制住的痛苦。

        “等。我会等你陪我看细水长流,你也会等到我的。”我眼里含着泪,不知为何安慰他的话,仿佛像是在安慰自己。

        两个人拥抱良久,外面有一声口哨声。他冲着我说,“我该走了。”

        我点了点头,却突然想起上次给他的诗。“上次给你的那诗……”

        他捏了一下我的手,“我明白。取每句第一个字:过露其长,恐其见疑;过露其短,恐其见弃。多谢你的提醒。”

        看他明白我的意思,冲他点了点头,看他离去。当那身型隐入黑暗中时,心里竟是无限惆怅。等待……要你等待只是要你坚持下去,不要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刚刚开始就失去了斗下去的勇气。虽然知道你日后必将得到那个九五之位,可心中却担心着,牵恋着……等待的结果,我不能告诉你,也不敢告诉你。我终将离去……

        雪霁的天有些微冷。被软禁得久了,似乎已经习惯呆在屋子里,而不习惯出去。我半躺在那张贵妃塌上,身上拿了一床毯子盖着,眼前则是一个笸箩里面装满了密密麻麻丝线。看着手中的撑子有些好笑,这么多年了,竟然才想到要给他绣一个荷包。也许以前想的是总有机会嫁给他,等真正嫁给他的时候再送吧。可现在却只想着如果我不在了,给他留个念想儿,不要让他那么快就忘了我。对,千万不要忘了我。被软禁的五年时间里,我每天每夜都在想着他,最怕的就是他忘记了我。

        花样子是我自己画的,两枝荷花。荷花显然已经过了盛开的季节,有几片花瓣已经凋零。想着初见时的那句话,心里暗自笑道,原以为以后他寂寞的时候有我可以相伴,却不曾想,与他相伴的仍旧是枯荷。

        棉帘被打开了,抬头看去原来是康熙进来。忙掀开毯子下地给他跪倒请安。他点了点头,径直坐在了我刚才坐的地方。看着他的靴子上可能因为踩过雪,有些微湿,连忙端了脚炉和火盆拢到他脚旁。

        康熙喝着丫鬟们刚端来的茶,突然问我,“昨儿老十三来你这儿喝酒了?”

        我点头,没有吭声。

        康熙向后靠在塌的椅背上,“朕的这些儿子里面,其实老十三跟朕的性格最像。”

        我顺嘴接了一句,“长像也最像。”

        康熙愣了一下,然后又笑道,“是,最像啊。”然后陷入他的回忆中,似乎在回忆什么。“潇儿,老十三是不是很怨怪朕啊?”

        我没料到他会这么问,略思索了一下,答道,“回皇上的话,十三爷没有怨怪皇上。”

        康熙摇了摇头,“你一向牙尖嘴利的会跟朕说实话,而且句句都刺到朕心里头去,怎么这会儿倒照顾起朕的心情来了?还是替老十三开罪啊?”

        我只得接道,“十三爷没有怨怪皇上,只是怨怪生错了地方。生在皇家,就有了许多无奈。”

        康熙盯着我看了半天,“你果然句句都要刺到朕的心口去。他现在心情可好些了?”

        “回皇上,醉了一场,十三爷应该明白很多道理了。以后不会再去自寻烦恼了。”我欣然答道,心里却想,你们父子俩闹矛盾,最后却要我去安慰,真不知道是哪根儿筋儿不对了。

        “你也觉得朕错怪他了?”康熙突然问我。

        “皇上罚十三爷自然有皇上的理由,奴婢不敢多嘴。”我低头,不想让他看我的眼睛里已经明确的答案。

        “哎,他是还没明白,朕的身边是太危险了。你说得对,他们兄弟没有一个没有野心的,若是我还将老十三放在身边的话,这次他们针对的是太子,下次可就是他。”康熙突然对我说了实话。我心里惊奇,连忙抬头看他神色,又见不是骗我。心里突然有一丝温暖,想不到一直不近人情的他居然还有这样爱子的温情一面。觉得以前有些错怪他,神色缓了很多。

        他突然看到塌子下角的笸箩里的撑子针线,眼神微眯,“丫头的女工怎么样?”

        “回皇上,勉强说得过去。”我答道,心里却琢磨不透这只老狐狸又有什么把戏。

        “若得了空,做个什么出来让朕看看你的手艺吧。”康熙似笑非笑,我点头答应了。

        康熙使了眼神,旁边的伺候的人都上前帮他披上外衫,带上帽子。

        他才抬脚走到门口,就突然回过头来,“朕已经召集廷臣列马齐的罪状了。没人敢再倡立老八了,你们佟家也不行。再过两个月朕打算复立太子了。”刚想抬步出门却又转头,“朕还准备封老四为亲王,给他指了年遐龄的女儿当侧福晋,你可满意?”然后扭头出了门。

        心里有些郁闷。虽然明知道不可避免,但还是有些恍惚。拿起针线,却有些力不从心,没有心情再绣那荷花。

        已经打了春,湖边的柳条都抽出了嫩芽,闻着好像有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那是自然的清新的味道。我走在湖边,慢慢地享受着这种似乎已经很遥远了的“自由”。

        “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

        正慢慢的念着,不想旁边穿来了喝着我声音的念白,“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

        转头看去,一袭白袍,长身玉立。早不见了当日的孟浪与顽皮,当日只及我腰间的他已经足足高了我一个头。春日的阳光下,有些耀眼。那个记忆中的小恶魔似乎已经不复存在。眼前的是那个从史书上走下来的豪气青年。

        “给十四爷请安。”我俯身请安,却不闻他让免礼。抬起头来,却正对上他盯着我看的眼眸。火热的情感在里面宣泄着,我却没法闪躲。咳嗽了两声未顾得礼数自己起身,不知该走还是该留。

        他只是看着我,并未做声。我低头站着,想着上一次跟他见面是还是这个楞头小子冲我表白,让我尴尬无比。那些时光似乎一下久远到让我都无法想象与触及了。

        “十四爷若没有吩咐,奴婢先告退了。”他的眼神下,我有种想躲的冲动。

        刚挪了步子准备走,却被他一下拉住了袖子。“潇姐姐……”

        因想着身边都是康熙的眼线,忙把袖子从他的手中抽出来,低下头,“十四爷有什么吩咐?”

        他的手并为收回,只是在半空中垂着,想抓,却又抓不住。有些不解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面色缓了过来,将手收了回去。“听说之前十三哥从潇姐姐那里大醉而归,不知我老十四有没有这个福分?”

        看他的样子不忍,只得点头并未说话。他抬步就像观澜榭的方向走去,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为何给十三哥的就是美酒,给我的却是清茶?”十四坐在那里,腰依旧笔直,冷着面孔看着我问。

        “十三爷需要醉,十四爷需要清醒。”我站在他对面,面无表情地答道。心里虽然不忍,但想着这样是为他好,也只得强这样做了。

        “潇儿,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给你。今后让我来保护你,好吗?”十四突然叫了我的名字,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看向他,却是清明的眼目,妨若他的四哥一样。

        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十四爷请避嫌,潇儿不明白十四爷说的是什么。潇儿什么都不敢要,也什么都要不起。十四爷的庇护潇儿受之有愧。”话是说明白了,只是不知道他能否理解了。我也有我的无奈,你又何必再来相逼?

        十四有些痛苦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茶碗,向地上一摔,“你心里的那个人就那么重要吗?”说完抬脚离去。

        上前拣着地上的碎片,身后的宫女们连忙上前帮我一起收拾。“可惜了这上好的云南普洱……”我冲她们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