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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一章 点鬓霜微



                                            康熙五十五年

        已经忘记畅春园中的花开开落落几多回,已经忘记自己是否还有年华可以挥霍。镜子中曾经如花美眷的面庞上已经出现细小的皱纹,皮肤也不似曾经那般光滑。似水流年,红颜衰老的那一刻最是让人哀痛。

        春天的时候,康熙放了阿玛外任,官广东巡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同样告诉我了一个消息,我可以回家住两天,跟阿玛道别。原以为永远都回不去了的家——那个姑姑曾经魂牵梦绕的家。终于可以回去了,虽然只是住两天。

        当再次踏进佟府的时候,我的心竟然还是被牵动起来。这里是我的家啊……虽不生于斯,却长于斯,任我年幼的时光留于斯,任我的青春记忆埋藏于斯。十二年,已经十二年了,离开这个家已经十二年。还是十二年前的样子,除了漆旧了,树粗了,花败了。深深地呼吸,想把着感觉永远铭刻于我的记忆,让我今后可以坚持下去。

        走过花园,当日我亲自种下的那棵小树枝已经高得可以遮阴纳凉。满树的粉色花朵肆意地开着,繁盛着……仿佛看到曾经我拿着剪刀修理它的时候,瑞琳在旁边跟我笑闹的情景;仿佛看到我曾经年轻美丽的身影在树下看书……年华,已然老去,连树也快要成了老树……

        才走上回廊,快要到自己的房门前的时候就已经看见舜安颜站在台阶上面定定地瞅着我。“哥……”我哭出来。想起小时候我们互相欺负,想起出去打架他总是挡在我面前,想起我哭我闹我疯的时候会陪在我旁边的那个男孩,那个少年,那个青年……点鬓星星,似乎可以看到他的头发有那么几根已经花白,那个曾经英姿飒爽的少年郎如今已经步入中年。四十八年后,他因是八阿哥党被贬在家。如今已经熬成一个不再英气的中年。

        “潇儿……”舜安颜上前两步,将我搂在怀中。“你终于回来了。”

        “哥哥……”声音已经哽咽,竟然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离开家十二年,我们谁都不是曾经那对有着青春年华的兄妹俩。没有美丽的容颜,没有英俊的姿态,没有如梦的年华,没有昔日的豪气……

        我的屋内一切陈设都没有变。除了那些被我拖李德全带走的书以外,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你走以后,秋霞按二伯的吩咐,每天都打扫,如同你在一样。家里时时刻刻都在等待你回来。”

        我坐在地毯上,挑了从前最常用的姿势试着趴了一下。仍是这么看书最舒服。手一样样略过,略过曾经常用的笔和砚,还有那块费了千辛万苦从舜安颜那里敲诈而来的蓝松石镇纸。软塌,炕桌,经常把玩的瓷器,经常看的那几幅工笔画,每一样都是那样熟悉,似乎还留着十年前我的气息。我坐在我的床边,躺下,看着床顶的雕花。我曾日日在这里躺着,我曾在这里和胤禛彼此约定相守。

        “潇儿,你静了很多。不若以前张扬了。”舜安颜冲着我苦笑。

        “哥也沉稳了很多。我们都老了……”我感叹,却明白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我们无法不这样。

        我跪在地上,冲着阿玛磕了三个头。“女儿不孝,多年来不能在阿玛身边尽孝。如今阿玛远去岭南也不能跟随……”

        阿玛将我拉起来,摸着我的脑袋,我的脸,老泪纵横,“连你都这么大了,为父的焉能不老啊?阿玛对不起你额娘啊。她临终时曾让我好好照顾你,让你幸福……”

        “阿玛,这只能怪女儿自己……”面对着老父,此刻已经哽咽地说不下话去。

        “潇儿……”阿玛有些叹息,“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夜幕降下,我与舜安颜坐在花园的桃树下喝着酒。十多年不见,想不到我们还有把酒的机会。“哥,记得以前我说你‘谁家马上白面郎,临阶下马蹋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  指点银瓶素酒尝。’吗?那时我们还有大把的年华可以挥霍啊!”

        舜安颜端起酒杯细细思索了一下,“是了,是那年我成亲你从杭州回来时说的。”说完脸色有些黯淡。

        看他的脸色,知他又想起了瑞琳,心里不由感慨。“哥一直不续弦,是因为还念着公主吧?”

        舜安颜喝下满满一杯酒,“谁让我们兄妹俩都是至情至性之人,着了他们兄妹俩的道儿呢?”说完,还挑眉看了看我。“我说人家在家里做他的富贵闲人吃斋念佛的,你真的就自己一个人抗着那些风雨?”

        略微摇了摇头,“是啊,是我们痴,我们傻……终归还是不能放那么一个情字。”

        正喝着,突然耳边传来十三的声音,“想不到居然能见到你们兄妹俩……”

        回头望去,原来是十三已经立在我们后面。好久不见,他眉间的忧伤已经淡去。换上的是一种淡定与从容。虽然看起来体质有些差,脸色不太好,可是精神却足了许多。笑道,“为何每次喝酒想喝到醉的时候就会遇见十三爷?”

        十三掀了袍子坐在我们旁边的石凳上,“足以见得我是当之无愧的酒仙。”

        为他斟上一杯酒,“原来是嫡仙,失敬,失敬!”

        十三不拒,仰头喝下。大笑起来,“好久未出府,今日过门来给师傅送行,竟然可以和姐夫和潇姐姐大醉一场,痛快!”

        突然想起他的身体似乎一直不好,所以在家养病,忙拦住他手里的酒杯,“听说你身子不好,不可多喝。”

        他摇了摇头,“莫非连一醉都不可了?醉一次又不打紧的。而且潇姐姐你不是外人,权且告诉你也无所谓,我这病,有一大半的原因还是自己想呆在家中,不想理那些个俗事。”

        我心中暗笑,果然是阿玛的徒弟。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远离权利斗争。只是阿玛最后仍是皇命难为得重新回去,你怕是要再等六七年做你的一代贤王吧?

        月当空正好,桃花树下,一阵风吹过,浓浓的酒香伴着几片零落的花瓣飞过……

        当我睁开眼睛时,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佟府,不是畅春园。心里有些伤神,上次躺在这张床上的我还是二十初头的年纪,而如今我已经是一个妇人。

        梳洗完毕后,仍有些宿醉,头晕沉沉的。才推开门,就看见门外的长廊上站着一个人——这两年在朝廷上呼声最高的十四阿哥。八爷的风气一过,原先八爷党的人全都转为十四爷党。连康熙都对十四爷重视起来。朝廷上的许多重要事物都交于他做。可谓少年得意……

        门外的他背对着我站着,应该是在看廊下的那一树桃花。英姿勃发,与十三昨日的形象有如天壤。想着以前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如今却这样,不由有些伤感。

        “十四爷来了。”对着他的背影我微叹一口气,他,仍是放不下,仍是不懂。

        他转过身来,已经蓄上了胡子。似乎有些晃若隔世,连那个记忆中的孩子也已经成熟如此,我是真的老了……

        “我今日来给师傅送行……”他解释道,声音已经低沉,且有些磁性。

        我点头,“昨日十三爷来过了,想着十四爷也会来的。”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他问。

        “有什么好与不好呢?得过且过吧……”我低头回答。

        “二十年前我还常常进屋子里给你捣乱。”他指着屋子说,脸上似乎有些怀念。

        “我记得,那时你还经常写一屋子的字儿,气得我直哭。”突然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不知道难过忧伤为何物的年纪。“对了,十四爷可还欠着奴婢几套衣服。”

        他一脸茫然,我心内好笑,又忙说,“十四爷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弄脏了奴婢的衣服,不是还说一件衣服多大点儿事,赶明儿赏我个十套八套的吗?”

        十四顿时了悟,“小时候顽皮,不过真是很值得怀念。想不到那么久以前的事儿,潇儿你还记得。”

        我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十四从怀里掏出那只我给舜安颜绣得荷包,“这个,现在还想要回去吗?”

        我盯着那上面几只疏朗的竹子,有些恍惚。荷包已经很旧,边角上已经磨得有些破,显然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摩挲。心里有些暖意,冲十四微笑,“十四爷若是喜欢,留下做个念想儿好了。只是这个荷包就当作姐姐送于弟弟的,不要多想。”

        他点点头,收入怀中。“真想知道你心里的那人是谁,这么多年也忘不掉。”

        我低笑,“这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十四点头,突然又说,“潇儿你放心,即便你心里没有我,日后我也会尽力护你周全。”

        心里苦笑,除了我自己,怕是没有谁能真正护我周全了。况且就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将来会遇到什么样的境况。

        “多谢十四爷好意,只是周全与否对潇儿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虽然心中充满感激,却也无可奈何……

        正午的时候雍王府来人说福晋请我过府叙旧,心里有些纳闷,不知道是舒裕的意思还是胤禛的意思。寻思了半天,还是去了。

        已经忘记上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依稀记得的几间屋子,已经再找不出来曾经的影子了。因为是从偏门直接近的后园子,并没有瞧见什么人。舒裕的丫鬟一直把我领进舒裕的房里。方进了她的屋子,就看见她正在逗着两个五六岁的小孩玩笑,旁边还站着胤禛的一众妻妾。心里苦笑,怎么又是这样的阵仗,却也无奈。

        刚上前要给舒裕见礼舒裕就赶忙上前拉住了我的手没有让我拜下去。旁边的那些女人们看我进去,纷纷给舒裕告退。舒裕点头应允。

        临出门前,一个小男孩突然上前拉住我的衣裙,冲着舒裕说道,“额娘,这个姨娘我曾见过的。”

        立刻上来一个女人拉开他道,“弘昼,不可无理。”然后就抱起他出去。冲我笑时脸撒谎能够有些不自然。

        茶上来时,舒裕突然对我说,“潇儿,你怪我吗?”

        我笑了一笑,“我有什么可怪你的?”

        她摇了摇头,“若是没有我,你和爷……”

        我立刻打断她的话,“舒姐姐,我还叫你声姐姐,不叫福晋。我跟四爷即便是没有姐姐,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舒裕看着我半晌,“潇儿,我跟着爷怎么多年了,她们其他人再不知道,但我是知道的。爷的心里最看重的女人,这辈子只有你。爷和我们在一起时都是淡淡的,但是每次爷见过你之后,脸上都会高兴上好几天。你在皇上身边,爷他心里苦,却又不能说出来。我知道你和爷之间的感情可能是我们这些当妻妾的没办法理解的,但是,不要害了爷,误了爷……”

        看着舒裕的神情,知她是真心与我说这些话,点了点头。“舒姐姐,我不会误了四爷的,你放心,我也是希望他好的。”

        舒裕点头,又道,“我去请爷过来。今儿是爷请你过来的。不过是仗着我的名号罢了。”然后冲我无奈地笑了下,转身出去了。

        他进来时只穿了件家常的便袍,面色有些憔悴。

        “你瘦多了。”看到他,只有这样一句感慨。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坐在了我的边上。“潇儿……”将我揽入怀中。

        静静地靠在他的怀中,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

        时间就那么一分一秒的滑过去,我真想让时间就此停住让我们俩个的时光永远定格在这样一刻。不再离开,不再面对日日看着的宫墙,不再承受所有我不能承受之重……

        许久,似乎门外有咳嗽的声音。他放开我,“时间总是太短了。”

        我拿出早已绣好的荷包,递给他。“留取枯荷听雨声。若是寂寞时,只有它陪你了。”

        他接过那只荷包,细细地看了下,拿手握紧在手里。“潇儿,等着我……”

        我生硬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有些凄然。

        “胤禛,我能问个问题吗?”想着今后那注定的结局不免有些伤感,“如果江山和我,只能取一样,你选哪样儿?不要骗我,你选哪一样我都会一如既往。但是,不要骗我。”

        他迟疑了半天,抬手拥我入怀,“选你。我行事首先不愧己,若是不选你,已然愧己。”

        我抬手环住了他,“胤禛,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记住你肩上的责任,永远都不要放弃。有你的这句话,便是即刻要我去死也是无憾了。”

        他在我耳边坚定地说,“不准去死,我要你一直等着我,陪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