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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第二四章 魂兮归去



                                            浑浑噩噩中,觉得自己已经挣扎地狱的边缘。既害怕堕往轮回,又心痛地不想回去。耳边一直响着舜安颜的声音,“潇儿,你回来……别睡了,快醒来吧……”周围是安静祥和的气氛,似乎每个人都对我很好,我回家了吗?我急于想确认,所以想拼命地睁开眼睛。

        当看见床边坐着的已经两鬓微白的舜安颜时,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全部流了出来。“哥哥……”看见我醒了,舜安颜和守在边上的秋霞还有朝云暮雨都不由喜极而泣。

        虚弱中,只有牢牢地抓住舜安颜的手,想告诉他我暂时没有事了。心里却仍在滴着血……想着他的那句“儿臣愿意”。不禁问自己,那个是他吗?是我爱了三十多年的胤禛吗?他竟然会答应康熙杀了我。

        过了几日,方可以下地。天已经入了冬,因为我素来怕冷,屋内拢着许多火盆。可还是觉得冷得彻骨。舜安颜告诉我那天我是被李德全派人送回来的,回来时衣裳的前襟吐得到处都是血。好在太医说只是以前落下的旧疾突然间郁结胸中,才导致的。

        秋霞端来药的时候,我摆了摆手,不想再喝。已经进了十一月了,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康熙应该在这个月内就会龙御归天,一切都不远了。我的生命……喝那些药又有什么用呢?

        十一月七日,康熙去南苑行猎,不豫,还驻畅春园。

        再见到康熙时,他整个人已经瘦弱一大圈了。看见我时仍然是十分自负的样子。我轻微微笑,这位千古一帝的人生快走到尽头了。此时看他,有怜惜,有怨恨,有不解,有伤心……但更多的只是感慨。

        康熙看上我的眼睛,有些迟疑,“当初你说的话不后悔?情愿为他的野心去死?”

        后不后悔?我也问了自己许多遍。可是任凭心中如何疼痛,还是未曾有一丝儿的悔意。

        曲腿像康熙行了一礼,“我愿意为他的天下去死,他愿意为了天下舍弃我,总算是殊途同归了。还望万岁爷成全。”

        康熙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指了指后面的桌子。“去看看吧。”

        我过去拿起桌上放的明黄圣旨。正是传位给胤禛的圣旨。看着历史在自己手中渐渐清晰,有一丝被捉弄的感觉。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就知道这样的结局。我所能做的只是实现这个结局的方式而已。看着圣旨旁的酒壶,心知那必定是我这一生最后一壶酒。长叹一口气,跪倒,“谢皇上恩典!”

        康熙点了点头,“都拿走吧。知道你必不想在这宫中喝最后一杯酒的。”

        我叩头谢恩,正准备退出,康熙又道,“让隆科多来告诉朕消息。”

        我点头,历史本就应该如此,我只是照做而已。

        康熙笑了一声,“此刻才理解你所说的‘胸中愁万端,均付酒三千。谁解痴醉人,回首已惘然’。只是不知道老四会不会懂。”

        我默默地念着昔日自己写的诗句,我自己懂了吗?

        十一日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祀天。康熙的心思已定,找出了一张素笺开始给他写这一生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胤禛: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或许我‘回首相看已化灰’。心中虽然有万千疼痛,却不曾后悔这样一个选择。尝忆旧时情景,惟感叹命运弄人。宁愿不要如此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

        相识相知三十余年,只愿你以真心待我。曾试以我与天下问你?你选我。当时就知晓你已骗我,心内不忍相信,却宁肯你骗我。靠一点执念知道最后的答案。原来你心中早已选好了那个结局。你我互为知己,我岂会不知你心中所要所求?惟有感慨我乃一痴人而已。

        阿玛曾言我,‘因爱果生病,从贪始觉贫。色声非彼妄,浮幻即吾真。’当时觉得了然,到如今才知自己从未懂过。所难懂者,只因为心有痴念。红尘中,转瞬繁华已经司空见惯。身在百仗红软中,自己却从未跳出贪痴嗔恨。所由怪者,只是自己。

        别后,勿牵念,勿牵念。你只须记得我心中不悔。”

        停笔后,觉得自己心里还有许多话不曾讲出来,只好又找来一张纸,随笔写下我与他的点点滴滴,才觉得胸中的苦闷散尽:

        一张机。转瞬繁华如云飞,倩纱窗下人憔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夜夜愁无寐。

        两张机。幼时塘畔绕青梅,留待枯荷与谁陪。诗诗情谊,点滴相记,君可曾想起?

        三张机。浓云残卷家国祭,与谁语泪与谁忆?灵前温情,相共相陪,从此君情系。

        四张机。潭柘寺外雪满地,参天古塔松柏枝。共君扫尽,浮华尘世,指尖生暖意。

        五张机。疏影人尽漏声稀,新婚宴尔君连理。窗棱阁前,一人独坐,心痛君不知。

        六张机。雪地细说相思味,君许妾身长流水。强说欢期,两人俱苦,莫待把情弃。

        七张机。共君西湖游人醉,结发与君春波媚。并蒂莲开,同心草下,何处异京华。

        八张机。观澜榭内住多时,信君别有脱身计。如花美眷,过尽流年,银丝生发际。

        九张机。一朝风雨泪分飞,君负妾情柔肠碎。旧时携手,誓约践破,此生亦不悔。

        十二日的傍晚开始下雪,零落飘下,只觉得好美好美。我站在雪地里,抬手去接那雪花,却怎么也接不住。

        阿玛还在西北战场不曾回来。三叔和舜安颜注视着我,看我在雪地里转动着。

        头有些晕眩,“三叔,哥哥,我跳舞好看吗?”我回头看他们。

        舜安颜转头不再看我,拿起了手绢偷偷地抹着眼泪。三叔低沉了一口气,“潇儿,你觉得值得吗?”

        我开始笑,过了好半晌,“三叔,有什么不值得的呢?我从未想过我竟然值得了一个江山,一个天下!哈哈!更何况,这是我早就对他承诺过的,会尽自己最大全力帮他去争取那个天下。何况只是用我的命而已?”

        舜安颜突然冲过来拽住我的胳膊,“你怎么这么傻?你如此这般,他会领情吗?”

        我甩开了他的挣扎,“我不要他领情,我只是做我该做的而已。只有这样他才会记得,会永远记得我。我是为了他的天下才去死的,他会记我一辈子。我要成为刻在他心里的痛,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舜安颜蹲在雪地里,“潇儿,你能不能不这样绝望?”

        “哥,我不曾绝望。我很高兴,我终于可以归去了,终于可以解脱了。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不用再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用再忍受万千折磨。”

        舜安颜看着我良久,“我决不会原谅他。”转身离去。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过明黄色的圣旨递给三叔,“三叔,以后的事交给你了。只是苦了你被我所累。今后……”想着三叔在胤禛登基后的命运,心里有些痛恨自己。

        三叔摇了摇头,“我们是一家人,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不知道是我们的幸还是不幸。”

        我点了点头,“三叔,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雪花满天的飘着,我抬头看向头顶上茫茫未知的区域。一生何其长,一生又何其短?

        缓缓走到花园内的石桌旁,拿起酒壶斟满一杯。跟自己说,别了;跟这个世界说,别了;跟我心底的那个爱人说别了……

        仰头一杯而尽,原来是杯好酒,只是有毒而已。

        “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内流血,心内成灰。”念着,又斟上一杯,仰头喝下,觉得不尽兴,方拿起那一壶酒直直地灌下去。

        渐渐地,眼前有些恍惚。一股灼烧的巨痛从心底传来,闭上眼睛开始旋转。漫天的飞雪里,一个纯白的身影在轻闪着跳动。最后慢慢躺在雪地里,仿佛一曲舞蹈的最终造型,嘴角含笑,绝艳而凄美。雪花继续飘落,落在她的身上,脸上……不悔,此生不悔……

        十三日,隆科多见驾,禀报潇儿已喝下毒酒。康熙病情突然恶化。命皇四子胤禛及皇三子、皇七子、皇八子、皇九子、皇十子、皇十二子、皇十三子奉诏进见。

        夜里,康熙病逝。隆科多传康熙遗诏:“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即夕移入大内发丧,十四日大殓。

        七天后,十一月二十日,皇四子胤禛践祚即位,第二年年号为雍正。

        胤禛登基后,以贝勒胤禩、皇十三子胤祥,大学士马齐、尚书隆科多为总理事务王大臣。召抚远大将军胤禵回京奔丧。诚亲王允祉上疏,援例陈请将诸皇子名中胤字改为允字。

        十二月,封允禩为廉亲王,授理藩院尚书,允祥为怡亲王,允祹为履郡王,已废太子允礽之子弘皙为理郡王,以隆科多为吏部尚书。

        十二月十七日,十四奉诏从西北赶回奔丧抵京。人未到,先上奏折问:“谒梓宫、贺登极孰先?”  胤禛淡然道,“先谒梓宫。”

        雍正元年正月十五

        胤禛一个人独自坐于宫内那条曾经拉着潇儿的手走过的树林。手里握着那只白色的荷包,上面的荷花毫无丰姿,零落的花瓣,正是她说的那句“留取枯荷听雨声。”

        身边没有了她,才知道原来孤独会蔓延至心底的每一寸空间。想着她的一颦一笑,想着曾经的点点滴滴。在这里,他曾拉着她的手走过不止一次,为何曾经允诺的相守却不能实现?一遍遍地想着,当初若是选了她而没有选江山会如何。是否此时跟她漠北看着落日,江南乘着小舟,畅意地笑着挥洒着……只是,肩上的责任不允许他那样选择。理性告诉他,即便他选了潇儿,依皇阿玛的个性也是不会留下潇儿的。只是这一切都不能对她言讲。他要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他要靠这个位置实现他的鸿图大志。

        记起皇父归天那日清晨,秦顺儿进了书房,手里拿了一个信封,颤颤巍巍地不知道该怎样。他心里烦闷,一则为祭天,二则担心潇儿。昨夜突然梦见她一袭白衣地在雪中舞蹈,却仿佛要离他远去。记得在宫中的那天,自己回答完皇阿玛的问题后,侧边帘子的一阵响动。当他跑过去的时候,只看见潇儿绝望地看着他的眼神和满目的红色。他知道再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听太医从她家回来后说她并无大碍。可是一想到那红色和她的眼神又会心惊肉跳。

        看到秦顺儿犹疑不定的样子,他更加烦闷。厉声问道,“什么事?”

        秦顺儿慌忙跪下,“爷节哀。”手捧上了一封信。

        胤禛一丝惊异,无缘无故有何节哀?伸手拿过信,并未拆开看,等着秦顺儿把话说完。秦顺儿见爷没有拆信,硬着头皮说,“信是佟府里的秋霞送来的,说是昨日夜里潇格格喝了万岁爷赏的毒酒已经去了……”

        他猛得一惊,去了,她去了吗?怀疑自己有些幻听,她怎么可能去了呢?昨天晚上还梦见她在雪地里自由自在的跳舞……随即明白过来,皇阿玛赐死。她是为了自己的皇位去死的。她为何要如此?就不能再等一等,等他登上那个宝座让他护她周全。

        刹那间觉得自己的心中仿佛被人掏空,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形就要倒在地上,秦顺儿忙上来扶住,嘴里还说着,“主子您节哀。”

        慌忙拆开手中的信,“别后,勿牵念,勿牵念。你只须记得我心中不悔。”勿牵念,他怎能不牵念?为何她要告诉他心中不悔,他情愿她后悔不喝那杯毒酒。至少那样她还活着。即使恨他不再爱他至少她会活着。“潇儿,我只想你好好活着……为何那么傻?”又看见一张纸从信封内飘落,正是那张《九张机》。多少往事一幕幕随着那诗涌上眼前,她清亮的嗓音,她庸懒的神情,她含泪的双眸……而此刻竟然连见都未见一面。

        突然,他有些发狂般地站起来,“去,备马,我要去佟府。”

        刚站起身来,宫内就有旨意下来,皇上病重,命他去畅春园青溪书屋见驾。

        眼前的老人已经走到人生的尽头了。一屋子的兄弟们都露出紧张的神色。此刻他反而轻松了,不再像以往那样算计担心这个天下。心中只是想着那个用命来为他换这个天下的女人。

        病榻上的皇阿玛,将他叫到身前,呼吸急促,吐字已经不清,却说了一句,“希望你不要恨朕。”他的泪水瞬间流下,一边是敬爱的皇父,一边是挚爱的女人,他只恨自己,为何没有能力保护她,不让任何一个人伤害她。

        皇父归天了,所有的兄弟们都痛哭起来。他心里却已经疼得再也哭不出来。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弄人?隆科多传诏他即位,他却茫然,心目中已经筹划多时的一刻到来,却丝毫没有欣喜。才知道,最能理解他雄心壮志她已经不在,最想分享心情的她已经不在。

        隆科多将遗诏递给他时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去,他忙问,“舅舅,她,可曾说过什么?”

        隆科多淡然地摇了摇头,“她不后悔。”

        为什么,为什么又是不悔?他多么希望她后悔了,放弃了……

        胤禛一个人坐在树林间,从她离开那天至今,先皇去世,新皇登基,没有一刻闲着。想着,若是她在,又会是怎样一个光景呢?至少自己不会如此孤单。对着荷包说,“潇儿,今日是你的生日,我们再走一遍这片树林好吗?”

        ……

        雍正元年四月,令允禵留住景陵附近的汤泉,不许返回京师。不久,皇太后因为思念幼子病情加重去世。为了慰皇妣皇太后之心,晋封允禵为郡王。

        皇太后灵前,十四放声痛哭,左右皆不能劝慰。胤禛亦是心中难过。额娘一直偏疼十四,临去世之前竟然不肯别人称她皇太后,也不肯搬去宁寿宫。甚至居然还当他的面问,是否如外面所传是他篡改了诏书。那纸诏书……他心里疼着,是潇儿用命换来的啊,他们居然怀疑那纸诏书。

        正想离去,十四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皇兄,我有话问你。”

        秉退了左右,灵前只有他们兄弟俩人长身玉立,凝目而视。

        “皇额娘说皇阿玛属意的不是你。”十四直视着胤禛的眼睛,挑衅地看着他。

        “皇阿玛属意的是谁无关紧要,皇阿玛的确传位给了我。”胤禛回望十四一点都不甘示弱。

        “胡说,皇阿玛属意的不是你又怎会传位给你?外面传得是不是真的?那诏书有假。”十四挑眉看向胤禛。

        “胡说,那诏书怎会有假?我只知道皇阿玛的确传位给了我。那诏书是一个我平生最重要的人拿命换回来的,怎么可能有假?”  胤禛的双手紧握,压下了随时准备爆发的脾气。

        十四突然有些颤抖,平生最重要的人拿命换回来的,是谁?去年三月皇阿玛将他又重新派往西北,他所求的事只说他从西北回来再议。却没想到回来之后听到的是皇阿玛赐死潇儿的噩耗。他一直心里内疚着,自责着,认为皇阿玛是因为自己的求婚才赐死的潇儿。“那个人是谁?皇阿玛的遗诏怎么可能拿命换回来?”

        “是潇儿。”  胤禛双目紧闭,忍着心内的痛苦。他每时每刻都在痛苦着,难受着,只是因为那个名字,如刺一般扎在心内,扎得太深,他不能触碰,也不能拔掉。“皇阿玛说若是我即位,潇儿就必死。”

        十四脚下有些不稳。失去母亲的痛苦和潇儿的死因两个打击让他此刻的心里有如压着千斤巨石。突地,他伸手拽住了胤禛的衣襟,“那你就为了即位让潇儿死了吗?想不到你竟如此狠心,枉她这么多年心里只想着你,惦记着你。”

        胤禛没有拿下十四的手,只是任由他拽着自己的衣襟。“你以为潇儿死我心里好受吗?”  胤禛用手扶上自己的心口,“你知道人若是没了心的感觉吗?”

        十四猛得放开胤禛,“这会儿子知道没了心的感觉了?你若是喜欢潇儿,为何当初不娶她?为何要让她苦等这么些年?她在畅春园里被关着遭罪的时候你在哪儿?在府里不知道和你的哪个小妾燕好呢吧?”

        胤禛抬手想打十四,却又忍住,手抬在半空中,“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娶她?你怎么知道她被关着的时候我心里日日煎熬有多苦?”

        十四刚想反驳,却觉得实在无力再说什么。伸手从怀内抽出那个从她那里“抢”来的荷包,那几缕翠竹还是那么青翠。“为什么从来都不给我机会?潇儿……”两行清泪已经流下。“为什么你心中只有他一个?你就不能回头看看别处?”

        胤禛低头看着坐在地上拿着荷包看的十四,将自己也是日日随身携带的荷包拿出来,打开荷包,里面放着她临终的绝笔。递给身下的弟弟看。

        十四看着眼前的信,心内掀起一阵阵疼痛。为何,为何她痴念的只是四哥而已。甚至,为了他的野心,宁愿用自己的生命来换。紧了紧手中握着的荷包,既然是你用命换来的愿望,罢了。本想得胜归来,最终给你这个世界最尊贵的殊荣,你却如此选择。

        十四将信放在地上,朝自己的兄长叩了三个头,转身离去。

        养心殿内烛火依然通明着,桌上的奏折还很多。有些累,抬眼却看到了被自己放在桌上的荷包。凋零的荷花仿佛正在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微微会心一笑,“你说的话我都记着,整顿吏治、调整税法、肃清官场歪风,废贱籍……做老百姓的好皇帝。”舒展了一下,又拿起下面一本奏折批阅……

        无尽的奏折和烛火前,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最懂他的人已经离去,今后再不会有人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