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前世



                                    21世纪,中国台湾。

        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浮云,一架小型私人飞机穿过一丛洁白的云朵,缓缓地降落在清扬企业大厦楼顶宽阔的停机坪上。舱门开处,一名身着白色套装的短发丽人拎着小巧的公文包神色肃穆地踏出机舱。早已等候在一边的秘书罗立立刻迎上前去:“总经理,董事长吩咐,请您抵达后立刻到他办公室去。”

        白衣丽人点点头,边走边问:“今天还有什么安排?”罗立紧紧跟随她在身后,拿出记事本,清楚地念到:“14:00,您有一个会议;16:00  ,与韩氏企业的合作谈判;18:20,中生银行柳行长邀请您共进晚餐……”。白衣丽人摆摆手:“我有重要事情,推掉今天所有安排。”小罗一脸难色:“总经理,可……“。话音未落,白衣丽人已经一脸深思地径直进入专用电梯,将罗立阻隔在了外面。电梯滑向董事长的专用楼层。

        李清扬站在宽大的董事长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眼光投向窗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头发微有些斑白,有些沧桑的脸上有种异样凝重的神色,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安。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是害怕这样的等待。

        他的视线落在墙上悬挂的照片上,那是两张家庭合影。第一张,是李清扬与第一任妻子倪莞卿及长子李翔、次女李菂。第二张,是李清扬与第二任妻子江采琳及三子李皓、四女李娉、五子李旰。照片中的每个人都是一脸幸福满足的微笑。似乎在向人们昭示着,这是一个多么完美无缺的家庭。真的“完美无缺”吗?这一刻,李清扬在心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在此之前,作为台湾数一数二的商业巨子,事业上的李清扬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白手起家,一手打造了清扬企业,现已发展为横跨地产、软件、珠宝等几十个行业,资产近百亿的跨国集团。

        但是,在家庭上,李清扬却不能说没有遗憾。他的第一任妻子倪莞卿出身书香世家,温柔知礼,娴淑明慧,却生性体弱,过早的离开了人世。留下的长子李翔、次女李菂也算懂事争气,从美国名校毕业后,逐渐成为清扬企业的中流砥柱,但三年前,李翔却因一场意外,导致双腿残疾,不得不到瑞士修养。在一次慈善晚会上,李清扬结识了第二任妻子江采琳。江采琳姿容艳丽,是出名社交名媛,且精明能干。成婚后,很快就成为他生意上的得力助手。江采琳为李清扬生育了三个子女,现除小儿子李旰仍在外求学外,三子李皓与四女李娉都成为了生意场中的佼佼者。

        对于倪莞卿所生的李翔与李菂,李清扬是有一点私心的。倪莞卿在世时,李清扬的事业刚刚开始起步,也遇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生活自然艰辛。但倪莞卿却没有一丝抱怨,仍克勤克俭的操持家务,抚育子女。在李清扬事业刚刚有起色的时候,却一病不起,溘然而逝。因此,因着对倪莞卿的愧疚,李清扬开始着力培养李翔。但李翔的意外却让他深受打击,于是,李菂自然而然就的成为他心中默许的清扬企业的下一任接班人。因此,在李菂刚学成归国后,便被任命为企业总经理,独掌大权。

        李菂现年28岁,受其母影响颇深,温柔婉约,偏好文学。但在母亲逝世后却逐渐稳重成熟。尤其是李翔出事后,一夕之间脱胎换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李清扬的安排,走上了一条清扬企业未来接班人的坎坷之路。事实证明,李菂的确是可造之才。不仅使庞大的清扬企业继续运转,而且,还将历来效益不高的清扬地产经营得风声水起,俨然成为企业支柱。

        相对于倪莞卿,江采琳两个子女的安排就有些明显不如。李皓和李娉仅仅是各负责着企业下属的一家子公司。对于这样的安排,自小就优越感极强的江采琳是不可能不怨的。但是,李清扬却从来就没有听到她抱怨过。在所有人面前,江采琳依旧是一副温柔慈和的当家主母形象,依旧与李菂和平共处,嘘寒问暖。每当想到这儿,李清扬心中都会泛起一丝感动。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李清扬有些痛苦的思忖着。当数月前,李菂一脸苍白的站在他的面前,李清扬的心就彻底的乱了。

        今天,是李菂揭开谜底的一天。一大早,李清扬就已经等在了办公室里,心中十分希望,李菂所说的都是错的,却又明白,事实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刺眼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办公室赭红色的阔大方砖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影子,有几缕清尘在被撕成了数条的光线里翻飞。李清扬就站在这样的光线里,静静的等待着。

        “董事长,总经理到了。”秘书小姐悦耳的声音响起。随即,白衣丽人李菂大踏步的走进门来。

        李菂放下手中的公文包,眸中满是愤怒之色,坚定的叫了声“爸爸……”,李清扬的心忽然落了下去:“是真的,是吗?是江采琳,是皓儿。”“是!是他们!”李菂缓慢,但却清晰的回答。“是他们害了哥哥。哥哥那天视察楼盘乘坐的电梯,是他们雇人做的手脚。才会在行驶中跌落,导致哥哥双腿残疾。他们还动了我的汽车,剪断了刹车线,幸好那次我临时出差。返回后,因停车场意外失火,车被送去检修后发现。”

        李清扬深深的陷入宽大的沙发椅中,面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李菂停了一下,面色似有不忍,却又不得不说下去,“几月前,我发现李皓负责的公司账目有些问题。自三年前开始,不间断的会支出一笔较大的款项,却所列不明。我派了会计部去查账,发现这些款项以各种名目全部打到了一个户头。后来,我雇了私人侦探进行了调查,几经周折,才知道是江采琳和李皓利用这笔钱暗做手脚,他们的目标就是大哥和我。”

        李菂将公文包打开,拿出一卷录像带和一沓照片,依次摆放在李清扬面前,“这是调查取得的证据。您来决定吧,爸爸。”

        “给我一点时间”,李清扬以手支头,声音里透着疲惫。李菂点点头,轻轻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云翔墓园。

        高大笔直的雪松排列成队,掩映着树下一行行雪白的石碑,四周一片空旷寂静。偶有一阵清风吹过,打得木叶沙沙做响。在这样肃穆的氛围里,彷如天堂里传来的歌声。

        李菂手拿一束洁白的百合,向倪莞卿的墓碑走去。通路尽头,一方花岗岩墓碑庄严而立,墓碑正中是倪莞卿温婉的笑容。李菂将百合缓缓放在墓碑下,紧紧靠着倪莞卿的相片,就如同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妈妈,我好累……”,一串泪珠无声地滑落在坚硬的墓碑上。

        李菂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那些同母亲一起渡过的往事。

        李菂所有的童年记忆,都充满了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尽管小时候家里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倪莞卿在李翔与李菂兄妹刚懂事起,便开始了以古典文学作为手段的启蒙教育。三字经、诗经、唐诗、宋词,李菂小小年纪,便在母亲的引导下,似懂非懂的读了许多书。李菂的记忆深处,经常回荡着倪莞卿温柔的声音:

        “菂菂,李白的《将进酒》背下来了吗?”

        “菂菂,弹古筝的时候要静心,要将你所弹曲子的形象描绘出来。”

        “将你昨天背下来的诗词默诵下来,好吗?让我看一看你的毛笔字进步了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倪莞卿的突然辞世;如果,不是江采琳的突然进门,也许,李菂可以成为一个学者。而不是象现在,成为一家跨国公司的掌舵人。

        “妈妈,我曾经答应过你,我要和爸爸、哥哥好好的生活。我不再流泪,我会独立坚强;我不再读古典诗词,我去学习经济金融;我尽我所能让爸爸高兴,帮助打理公司。现在,妈妈你看到了吗?我都做到了,我能够从容淡定,我能够处变不惊。你看,公司的业绩很好。可是,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哥哥……”,李菂的手紧紧的扣在墓碑上,冰冷的石碑似一根尖针,刺得她心里酸痛不已。

        “我一早就知道,江采琳不喜欢我和哥哥,尤其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有心机,我要比她还会算计,我要保护哥哥,保护自己。但是,她怎会以这样的手段对付我们,一心要将我们除掉。哥哥,可怜的哥哥!”喃喃的语声逐渐淹没在悲切的哽咽里。

        拄着拐杖的李翔静静的站在李菂的身后。一下飞机,他便打电话到公司,罗立告诉他,李菂去了云翔墓园。看着李菂伤心的痛哭,李翔的眼中也有些微微的发酸。倪婉卿谢世后,李翔与李菂相依为命,兄妹之间的感情比旁人还要更深厚一些。而此后,在两个人的成长岁月中,李翔与李菂互相扶持,彼此依赖,既被对方保护,也保护着对方。眼看着李菂从天真活泼变得沉默寡言,从单纯可爱变得成熟独立。年少时代的一切似都已随着岁月流走,成长与成熟也只是一朝一夕之间。李翔的心里涌起一阵疼惜。李菂赢弱的肩头该背负着怎样沉重的家族压力。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的拍了拍李菂的肩头。李菂愕然地抬起头,发现李翔站在身后。“哥哥!”李菂一下子冲到李翔的怀里,“你回来了,我好想你。”突然,李菂象是想起了什么,“哥哥,你的受伤不是意外,我找到了证据。”李翔并不吃惊,只是有些若有所思,“我也一直在怀疑,只是无从查起。”“哥哥,你放心,我有所有的证据。现在,我们只要等待结果就好。”

        西郊马场。

        厚厚的青草宛如地毯,一直绵延到远处一带起伏的青山。天地空茫,偶尔响起几声马的嘶鸣。这一片马场是李家的私人产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菂养成了习惯,心烦的时候,就会到这里骑马。置身于广阔的草原上,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李菂身穿骑马装,走出更衣室。

        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李清扬还没有表明态度。李菂明白,父亲需要更多的时间,一边是相伴多年的枕边人,一边是嫡亲的骨肉,任谁都难以取舍。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家庭,跺跺脚都会影响到股票的升降。

        李菂走进马厩,一眼就看见她最喜爱的坐骑月光,月光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雄性骏马,身形高大,神骏非常,气势骄傲得象一位帝王。但是,今天的月光显得有点烦躁,前蹄不时在地上轻刨着,鼻子发出“咻咻”的声音。

        “月光”,李菂轻呼道。听到呼唤,白马停了停,忽然嘶鸣了一声。李菂皱了皱眉头,唤了声:“忠叔”,忠叔是为了照顾月光专门请来的老师傅,十分负责和细心。按照以往,李菂每次来,忠叔都会守在月光的身边,今天忠叔却不在。

        李菂又扬声唤到:“忠叔、忠叔。”隔了一会儿,马厩另一端门缓缓的开了条缝,忠叔从门缝里露出头来,神色间有些奇怪。似乎是不安,又似乎有些怯懦。李菂一边试探着唤了声:“忠叔”,一边向门边走去。忠叔的脸色有些发白,好像想说什么,又似乎什么也说不出。

        李菂走到门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觉得有一股力量重重的击在后脑上。李菂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一股光线刺痛了李菂的眼睛。李菂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绑得象个粽子一样,被扔在马厩外面的草地上。一个黑衣青年站在不远处。

        李菂动了动手脚,绳子绑得太紧,限制了血液流动,手脚都已经麻痹了。她禁不住□□了一声。黑衣青年转过身,以玩世不恭的口吻问道:“醒了,我的二姐。”李菂大吃一惊,这才发现,青年人竟是李皓,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没想到吧。”李皓走过来,缓缓的蹲下身。“不要怪我,怪就只怪老爷子把什么好的都留给了你。你大概还不知道,都是我干的,李翔的残废,你今天的意外。”李皓的手指从绳索上慢慢滑过。“对,今天是个意外,你意外坠马丧生……,哈哈哈”,话音未落,忍不住狂笑起来,一袭黑衣也一同颤动。

        李菂咬了咬牙,心思飞转。今天来马场前,她告诉过李翔,两个小时后会返回,如果到时未返,李翔或许会起疑。

        于是,李菂故意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李皓加重了语气,眼里闪过一抹阴狠。“我妈付出的难道不够多,我付出的难道不够多,为什么只有你们才是他的心肝宝贝。”李菂有些黯然,心知李皓说的都是实情。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必要采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方式?只有这样,你才能彻底消失。你消失了,就没有障碍了。”李皓似乎已有些发狂。

        “菂菂,你没事吧?”李清扬、李翔一脸焦急,带着数人从马场外狂奔进来。“爸爸、哥哥”。李菂喜出望外。

        “怎么是你们?”李皓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李菂看着李皓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我们早就知道是你害了哥哥,证据我已经交给了爸爸。爸爸一直没有出手,就是顾念父子之情,你竟然不知悔改。”

        “什么?”李皓出现了狂乱的神色,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指着李菂,忽然又指向李翔,“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就陪我一块上路吧!”话音未落,便朝李翔扣动了板机。与李皓最近的李菂猛然跃起身,扑在了枪口上。

        随着“砰”的一声枪响,李菂觉得一股剧痛弥漫在胸臆间,天地似乎旋转了起来。她向后倒了下去,似乎倒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迷蒙中,看到有人制住了李皓。李菂感到一阵心安。

        “菂菂”,似乎是李翔在着急地呼喊,有热热的液体不断地落到脸上,是眼泪么,“哥哥,你哭了吗?”李菂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口中兀自喃喃低语“我答应过妈妈,我会保护你,我好高兴。哥哥,你要好好的活着,和爸爸好好的活着……”。一阵困倦袭来,李菂感到从未有过的疲累,“哥哥,晤,我要睡了……”。一股黑暗笼罩过来,李菂深深的陷了进去。耳边依稀听到那越来越远的哭喊声:“菂菂--,菂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