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选秀



                                    天边刚刚泛出一丝白色,四下里还是淡墨色的,春雨自昨夜起便淋淋漓漓地下着,一直下了整整一夜,彷如人的愁思,被拉得又细又长。

        按制,参选秀女需于卯时末启程,辰时进入禁宫。

        南玉馆中卯时一刻便亮起灯来,杜沅沅正坐在镜前梳妆。按照秀女的规制,穿上缠枝海棠的月白色短襦,系上天青色的曳地长裙,腰间打着合欢结的束带。阿芜又从镜台旁拿起一朵粉色的垂丝海棠,簪在杜沅沅梳着燕尾髻的鬓边,

        杜沅沅静静的坐在妆奁前,铜镜中,一张清丽已极的面容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泛起的几缕愁思暴露了她心中的无奈与凄然。

        阿芜走上前,低声道:“小姐,该出门了。”杜沅沅缓缓站起身,慢慢环视了一下自己居住了数月的南玉馆,微叹了口气。似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决然地回头,步出了馆门。

        天色还有些暗。踏出馆门的杜沅沅依稀看到,无边春雨中,杜子珏长身玉立,定定地站在门边。他站了不知有多久,雨丝已经打湿了他清俊的面容,在不断滑落的雨珠下,反而看不清他的表情。

        杜沅沅觉得眼中一热,忙低下头去。杜子珏并没有说话,只是从阿芜手中拿过绢印湘妃纸伞,默默地撑在她的头顶。二人相携着向府门外行去。临近府门,杜子珏停住了脚步,拉住了杜沅沅的衣袖,似乎想要说什么,杜沅沅转过头,一眼望进杜子珏的眼中,他的眼睛宛如不见底的深潭,平静的水面似乎隐藏着狂风巨浪,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杜沅沅刚想看清,杜子珏已经把视线调开,看向蒙蒙的雨雾,语声凝重,“沅沅,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度重逢,该说的话我已说尽,你要保护好自己。若真的有一天,你需要帮助,只需托人将子环佩交到我的手中,不论水里火里,我都会为你做到。”杜沅沅忍了多时的眼泪扑簌簌而落,无法成声,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杜子珏将纸伞交回阿芜手中,转身大踏步而走,再不回头。杜沅沅痴痴地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春雨中,心中是浓浓的不舍与深深的依恋,几乎要哽咽出声。一旁的阿芜也望向杜子珏的背影,又见杜沅沅的凄然神情,眼神复杂。忽然道:“小姐,时辰快到了。”杜沅沅似是刚从梦中惊醒,点了点头,黯然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府门。

        府门前,早已站立了杜庭儒、柳二夫人,及一干丫头仆婢。众人见杜婠婠与杜沅沅先后出府,都跪在地上行了大礼,齐声道:“恭送二位小姐。”杜沅沅见众人中并无母亲杨素心,正要上前询问。只见母亲房中的丫鬟上前一步道:“夫人要奴婢转告三小姐,去路艰险,这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够相见,唯恐太过伤心,就不来相送了。只望小姐记住一句,要善待己身,一切珍重!”杜沅沅默默听着,一一点头答应,却不敢抬头,唯恐眼中强忍的眼泪再度滴落。

        宫中派出的秀女所乘青影油碧车早已在府门前等候,一旁仆婢打起车帘,杜沅沅与杜婠婠分别登车。在车帘将要合上的一刹那,杜沅沅看到了众人各异的表情,杜庭儒的晦暗不明,柳二夫人的期望殷切,仆婢们的羡慕不已。

        车帘终于合上,油碧车缓缓向前驶去。杜沅沅软软地靠在车壁上,似是所有的力气都已被抽空,她紧握着一个石榴形的摘绫芙蓉香囊,心中千回百转,自己的计划也不知是否能够实现。前路迷茫,接下来要面对又将是怎样的一段人生?

        秀女车驾依次行过禁宫北大街,从顺南门进入禁宫,沿着夹道向西,挨次停在西角门口。

        杜沅沅在车中端坐良久,忽觉马车停了下来。只听得外面有一尖细嗓音唤到:“请各位姑娘下车。”接着,车帘便被打了起来,隐约向外望去,那自清早就一直下着的绵绵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缕春日温暖的阳光柔和地洒在车前的脚踏上。杜沅沅缓缓站起身,微微低下头来,出了车门,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气魄宏伟,规划严整,极为壮观的古建筑群中。想来这便是禁宫大内了。只见处处红墙黄瓦,画栋雕梁,金碧辉煌。远处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壮观雄伟。在阳光的辉映下,就仿若是人间仙境。杜沅沅不由得从心里赞叹了一声。

        “各位姑娘请这边走。”一个身穿棕绿色袍子,头戴无翅纱帽的小太监在清影油碧车前扬声道。杜远远回了回神,方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两边是朱红宫墙的长长夹道上,秀女们乘坐的青影油碧车整齐地停在夹道的两侧。每辆车上的秀女都已立于车下,手中持着各自的名牌儿,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两列。听到小太监的召唤,一干秀女紧随其后,向前行去。

        前行不远,小太监引着秀女们进了一扇朱漆大门,杜沅沅微微抬起头,看到大门上方的横匾上题着三个字“媛光阁”,想必这就是秀女初选的场所了。进门后转过一个“一字影壁”,秀女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十分宽敞的院子。院子正殿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身穿棕黑色袍子,头戴无翅纱帽一脸精明的太监,所着袍子的领口和袍角都滚着云雷纹,显然是个品级较高的太监首领。其身后站着四、五个年老的妇人,应是负责秀女初选的验身嬤嬤。

        小太监引着秀女们五人一排,按次序站好。坐着的太监站起身来,“咱家是敬事房太监总管凌海,今日受内务府指派进行秀女初选。一会儿,请各位姑娘按照唱名顺序,进入后堂验身。”话音刚落,就有小太监手持名册,走上前来,细声念道:“都察院御史田恒之女田澜,祁门知府梅汝林之女梅芫雪,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工部员外郎林定元之女林锦儿,礼部祠祭周邦国之女周青璃,涂州知县上官仲允之女上官玲珑……”。被叫到名字的秀女依次上前,由验身嬤嬤引领着向内堂而去。

        杜沅沅听到自己的名字,也低着头移步上前,随验身嬤嬤走入后堂一间小室。嬤嬤先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一遍,点了点头。然后道:“请姑娘更衣后躺于榻上。”杜沅沅心知是要查探身上隐私部位,却也一阵羞意上涌,面飞红霞,慢吞吞脱去衣裳,到榻上躺平。只觉得似待宰的羔羊的一般,心中一阵委屈和难过,不由得紧紧闭上了眼睛。感觉嬤嬤似乎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个遍,又在私密处抚弄了一下。耳听得嬤嬤向外间喊到:“留牌。”又对杜沅沅道:“姑娘请起,请更衣后到侧室休息。

        杜沅沅心下明白,已通过初选,虽然明知身上这副皮囊落选的情况较小,却也抱着一丝万一,见此情况心中不由一阵失望。

        秀女验看一直持续到天黑,在参选五十多人中,经过初选,有十人之多被撂了牌子。余下通过初选的秀女则被安排宿在媛光阁中,参加第二天的复选。

        杜婠婠也通过了初选,安排宿处时与杜沅沅住在一处。见了杜沅沅,一连冷笑了几声,道:“我家三小姐真真是好运气,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挣到了秀女的名额,今儿又顺利过关。见你平日也是个孤高自傲的,却不想原来是装腔作势。为了攀权附贵,越发使上了手段。”见她说的难听,杜沅沅也脸色一沉,“请姐姐自重。这不阴不阳的话怎是从姐姐口里出来的,别坏了姐姐的风仪。既然姐姐要争荣华富贵尽管去争,何苦搭上妹妹。再者,这禁宫深院不比自家府里,撒娇使性儿自有你那管事的娘顶着,这四下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姐姐既不怕,就尽管去闹吧。”说毕自管收拾钗鐶衣物,径自躺下休息去了。杜婠婠被抢白了一回,细想也在理,也不敢再声张,但心中对杜沅沅却愈加嫉恨。

        第二日选看的乃是端和太后与中宫皇后,仍定在辰时出发。一大早,天光刚透出点亮来,各房中的秀女就已早早起身梳妆。纷纷对镜涂脂抹粉,使出浑身解数也要让美貌再添它几分。杜沅沅心中微微有些好笑,自是不愿如此,于是,至卯时末才起了床。只稍稍整理了衣服、发髻,未涂一丝脂粉,便随一众秀女出了门。

        从媛光阁出来,沿着御花园北面游廊向东,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进入汀柳轩。秀女们依旧是在院中依次站好。等待太后和皇后的复选。

        汀柳轩殿前阶上设着紫檀木宝椅,左侧面则是张黄花梨透雕靠背椅,两把椅子均铺着金线蟒的靠背和大红色的脚踏,旁边各放置着一只雕云蝠龙纹小几。

        巳时正,外面有太监扬声道:“太后驾到、皇后驾到。”院内众人听罢,纷纷跪于地下,迎接凤驾。杜沅沅低头杂在秀女群中,只见眼前绣鞋晃眼、衣袂翩飞。一干众人从迤逦而过。突然,听见太监又道:“太后请各位秀女起。”便跟着身旁的秀女站起身来。

        偷眼望去,见太后、皇后已分别入坐。太后约莫五十如许的年纪,发鬓斑斑,面容慈和。身乌金色百寿图宽袖宫服。皇后则是朱红色的凤袍,披着樱草色饰有红色暗纹的披帛,挽着双环望仙髻的头上戴着凤冠,两颗大而圆润的珍珠各垂在脸颊一侧,显得雍容华贵。皇后似乎身体不适,脸色略有些苍白,歪在椅子的一侧。

        太后看向阶下的一众秀女,禁不住脸泛喜色。对皇后道:“静敏,你看这些个小姑娘,可真是好看,一个个跟水葱似的。”皇后连连点头称是,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太后皱了皱眉,向身后唤道:“岫烟,还不给你家主子拿件披风来。”又转向皇后,“你一向身子骨弱,可要多多注意。凡事不要太过操劳,只要吩咐下面人办就好。听说太医院又给你换了个方子,这药得按时吃,回头我叫人送支千年人参去,你补补身子吧。”皇后低着头,眼中飘过一丝难言的情绪,“多谢母后惦记,臣妾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下宫中诸事都由丽妃与悦妃妹妹担待着,臣妾也正好歇歇。”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向旁边的凌海道:“这就开始吧。”凌海躬身答了声是。

        依旧由一名小太监按名册唱名,被点到名字的秀女依次上前。太后一个个细细看过,间或问上几句。满意的,就说声留,凌海便吩咐小太监记下;不满意的,只缄口不语。凌海自然心领神会。

        待听到小太监唤“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时”,时间已过大半。听到召唤,杜沅沅并不惊慌,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见过太后,见过皇后。”太后道:“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杜沅沅闻声缓缓抬头,面色沉静。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嗯!这孩子长的好,不重修饰,气度也沉稳,倒有个稳重的样子。”又向凌海道:“你再给哀家说一遍,这是谁家的孩子?”凌海笑道:“太后,这是户部尚书杜庭儒的女儿。”太后的脸上现出恍然之色,“难怪,你母亲是杨素心吧。”杜沅沅微微垂首,回答道:“臣女的母亲正是杨素心。”太后和婉笑道:“杨素心的女儿,怪不得如此的花容月貌,谨慎知礼。”太后的语声充满了激赏。转头对凌海道:“这个就留着吧。”杜沅沅没想到竟然会因为杨素心而意外过了二选,心中一阵懊恼,只得躬身退下,眼光无意间瞥到秀女们或妒或羡的表情,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秀女复选一直到戌时方才结束,又有二十余人被撂了牌子。余下的二十余人,已是准秀女身份,接下来要留宿宫中,由教习嬤嬤教导宫廷礼仪,待一月后由圣上三选,确定位份。已过两关的秀女,即便不能留于皇帝身边,也可婚配给皇族子弟,或担任宫廷女官。身份不仅高了一级,说不定哪个还会成为天子来日的新宠。故而侍奉的小太监们个个满面堆欢,自是着意巴结奉承。

        凌海捧着秀女名册急匆匆进了承宸宫西暖阁,躬身向靠坐于红木嵌螺钿理石炕桌西首的英帝奏道:“这是经过复选的秀女名册,请皇上过目。”英帝接过名册,一边翻看,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届秀女可有表现出色之人。”凌海想了想,回禀道:“祁门知府梅汝林之女梅芫雪,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工部员外郎林定元之女林锦儿,涂州知县上官仲允之女上官玲珑容色出挑,较为出色。”英帝在听到杜沅沅时,挑了挑眉,眼底泛起一丝笑意。凌海在一旁偷眼看着英帝的脸色,想起胡全弘私下里的一句,皇上许是早就看上了秀女中的一人。今儿见皇帝这副面色,凌海揣测,皇上看上的秀女,莫非是杜沅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