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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一章 Part B



                                    放学后我习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有的时候是泡在冷饮店、有的时候是在书店看白书、有的时候就干脆像今天这样骑着车逛到天快黑才回家。

        我打开房门,看到小姑和母亲正坐在沙发上,两个人的头凑得很近,低声的言谈间不时传出轻笑声。

        母亲抬头对我说:“佳宁,你看,这是你小姑送给我的,漂亮吗?”

        我瞄了眼她手中的真丝披肩,轻轻点点头,――后天就是母亲39周岁的生日,小姑挑选的礼物还真是符合她一贯的品位。

        小姑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说:“佳宁,你给你妈咪准备礼物了吗?”

        我木然地看着小姑涂得鲜红的指甲,又木然地点点头。――其实我送不送礼物又有什么关系呢?母亲金卡里有拉不完的钱,要什么自己买就好了嘛。

        母亲也向我们走来,人到中年的脸上居然满是属于少女的羞涩表情。

        小姑又把我拉得更近一点,明明客厅里只有我们三人,却又刻意用耳语的语调叮嘱我:“不要提醒你爹地噢,他一定准备给你妈咪一个惊喜,我们大家都心照不宣哟!”

        心照不宣?心照不宣的恐怕也只有小姑和满脸羞涩的母亲吧!如果真的没有人去提醒我贵人事忙的父亲,我恐怕母亲的生日当天只会有“惊”不会有“喜”。

        我抬起头,看着母亲眼眸中闪烁的喜悦和兴奋,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力感从我的骨髓深处泛滥开来。

        我低着头拨弄着眼前碗里的米粒,听着父亲和母亲一如既往的饭桌对话。

        母亲依然细心地为父亲挑去每一根鱼刺,父亲也依然那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母亲的服务。

        我在想,如果我父母之间的关系是一道选择题,那么答案究竟是“相敬如宾”还是“相敬如冰”?如果“相敬如宾”等于A,“相敬如冰”等于B,那么我父母之间的关系大概约等于A与B的算术平均数。

        下午母亲满是期待、兴奋与喜悦的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如果生活是公平的,那母亲应该得到一个充满喜悦和幸福的生日;如果生活是现实的,那母亲只会得到一个失望和不堪的生日。本来我不该插手也不能插手,可不知为什么,看着饭桌上那条死不瞑目的鱼,我心脏最柔软处似乎被扎疼了。

        我本想作个旁观者,但我却不由自主……

        站在红砖白瓦的独立小别墅前,我冷冷地看着花园里的天伦画面。男主人坐在蓝色太阳伞下的白色的塑胶凳子上啜饮着冰啤酒,婀娜多姿的女主人围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刚出炉的烤饼干,转身风姿绝代地微微一笑,将一块饼干送入男主人的嘴中,男主人回报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们的身旁,一个活泼的如同天使的小男孩正在玩球。

        多么美丽的画面,只怕上帝也会为之妒忌。

        我定定地看着落在我面前的皮球,那个天使般的小男孩追着球向我跑来。我弯下腰拾起球,看着那个有着漂亮轮廓和一双大眼睛的小男孩嬉笑着越跑越近,咧开嘴,对我说:“姐姐,球……”

        姐姐?我的眉心跳了一跳。

        我把球放进他的怀中,半蹲下身子,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仔细打量着他的容貌。5岁,一样是5岁,5岁的胡尧比5岁时的我可爱多了。我的视线凝结在他白皙的脖子上,看着他天真幸福的笑容,我的双手不受控制地爬上了他的脖子。我凝视着按在他脖子大动脉位置上的我的拇指,觉得自己从未曾那么接近地狱,――我真想知道,如果我就此用力,他会在我的手下挣扎多久?有那么一刻,我真的渴望看到他天使的面容上浮现死亡的颜色。

        可是,我还不想坐牢。

        我的手慢慢地爬回他的肩膀,我露出一个阳光的笑容,将他拉近:“尧尧,帮姐姐一个忙好不好?”

        尧尧忽闪着大眼睛:“姐姐怎么知道我叫尧尧?”

        “尧尧帮姐姐个忙,姐姐就告诉你。”

        “好。”5岁,感谢老天还没有让一个5岁的小男孩学会什么叫“防人之心”。

        “那个是你爸爸吧?”我指着远处的男主人,“帮我告诉他一句话:后天,我等他回家庆祝妈妈的生日。”

        尧尧点点头,转身向男主人的方向跑去。

        我定定地看着小男孩俯在男主人的耳朵旁转述我的话,可惜,远远的距离使我无法看清他骤变的脸色。隔着遥远的距离,他一定是惊恐地望着我,我微微露出一个笑容,转身离去。

        陆达仁,我的父亲,出轨7年之久,他的别墅里除了情妇甚至还包藏了一个5岁的私生子。

        又是数学课,我半趴在课桌上打盹。

        三天,三天了!自从母亲豪华而铺张的生日宴会以后,我半逃半混地躲避着父亲已经三天了,但我依然常常能感觉到他停留在我身上精明而算计的目光。怎么会?怎么会在我小心地维持着局外人的身份四年之久之后,又自己去打破这种平衡?说不后悔是骗人的,我真的、真的、真的很后悔自己多事参与到了父亲外遇和不忠的这场戏码中去。在父亲戒备、怀疑的目光下生存绝对不是件轻松的事,这三天我时常感觉自己如同身处红外线报警装置的环抱下,稍有不慎就会触动警报警铃大作。

        咬着笔竿看着数学课本上的三角形,想着几何课上曾说过的“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几何图形”,我突然联想到我父亲的婚姻和出轨,――对于爱情,三角形也会是最稳定的图形吗?一个顶点是一个事业有成保养得宜桃花不断的中年男子,一个顶点是贤良淑德具备却风韵不再的妻子,另一个顶点是风姿卓越风情万种的情妇,一条边是婚姻,一条边是婚外情,一条边是一触即发的“女人的战争”,再用欺骗和谎言来涂满三角形的面积,――这就是我父亲的感情生活的几何图。那我的位置又在哪里呢?三角形外?还是三角形内?

        我歪着头瞪着课本上的三角形,――如果生活也可以变成一道几何题该多好?那答案将永远只有对和错。

        放学后,我推着脚踏车慢吞吞地沿着人行道前行,在心里盘算着今天要到哪里打发余下的时间,我不想回家面对父亲的脸色。

        一辆红色的轿车一直缓慢地在跟在我身边,三声急促的喇叭声传来,我低着头,装作没有听见,继续走我的路。司机的耐心到此为止,轿车停在我面前,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驾驶室里走出,站在我面前。

        我盯着她红色的鞋尖,心里大大地叹了口气,――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我们永远装作不认识不是更好吗?难道她以为我们是在拍8点档电视剧吗?

        “佳宁?”胡霏霏出声叫我。

        我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我们谈谈。”她示意我上车。

        靠!还真的是这么没创意的戏码!

        我摇摇头,指了指远处的快餐店,示意她到那里谈。

        坐在快餐店角落的位子,胡霏霏,我父亲的情妇,在我的对面,以一大堆毫无创意的台词作为她和我这场可笑的谈话的开场白。我低着头用勺子搅弄着面前的冰淇淋圣诞,以沉默作为回答。

        “佳宁,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的,但我想你一定没有告诉你母亲,”她啜饮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显然快餐店的速溶式咖啡不合她高级的口味,“你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16岁几乎已经是大人了,你一定有自己的是非观和判断能力,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够和平共处。”

        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吧?

        我抬起头,看着她:“和平共处?”

        她居然冲我点点头,继续她可笑的说辞:“我们都不想让你爸爸为难和尴尬,对吧?”

        “啪”――我听到自己脑袋里那根代表冷静和理智的线断掉的声音。我轻哼一声,说:“为难?难堪?如果他还知道什么叫为难和难堪,就不会和你‘苟且’。”

        她愕然地看着我,也许她没有料到我父亲口中少言寡语几乎是木讷的女儿竟然会出口讥讽。

        我继续拨弄着面前的圣诞,恶毒的讽刺不受控制地从我的唇间流泻而出:“该不会你以为和我‘推心置腹’一番,我就会叫你一声‘阿姨’吧?作情妇的应该不至于那么天真吧?”

        她用如同看着哥斯拉怪兽的眼光瞪着我,我突然的反讥打乱了她预先设计好的台词,她战抖着唇瓣,说:“你……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爱达仁,达仁也爱我!你凭什么……”

        我舔了一下嘴唇:“爱?那是你的一相情愿而已吧!”

        “你!”我想我应该已经突破了她的忍耐限度,她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对我吼道:“我会告诉你父亲的!陆佳宁!你不要太过分了!”

        “请便。”我看着玻璃杯里的冰淇淋逐渐溶化成液体状。

        “达仁很听我的话……”也许是为了加重自己这边的筹码,她几乎已经口不择言了。

        “听话?”我抬起头,微笑着打断她,反驳道,“你凭什么?凭你那个来路不明的儿子吗?”

        “你!……”

        有那么一瞬间,我相信她的手几乎已经快打在我的脸颊上了,但她硬生生地收住手,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之后,匆匆离开了。

        我拿起玻璃杯,看着里面几乎已经完全溶化的冰淇淋,――她真应该庆幸她收住了手,不然我倒是很乐意观赏她妆容精制的脸上满是冰淇淋的样子。我放下杯子,抬头看着快餐店外她的红色轿车绝尘而去,冲着窗外比了一个中指。

        中国不是有句古话吗?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

        哼!

        我拿起账单,站起身,准备结账离开。

        老天爷有的时候真是他妈的公平!

        当我转过身,猛然看见隔着两个位置的座位上赫然坐着徐子杰和唐承业时,我想我的表情一定不亚于突然被人扇了一巴掌。我楞在原地,刚才出言讽刺的力气突然间全部从我体内流走。

        徐子杰背对着我,我无法看见他的表情,然而我清楚地看见唐承业睁着他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

        热血突然冲上我的脸,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狼狈。

        看唐承业的表情他想必是不懂什么叫“非礼勿听”。可恶!他为什么是那么心安理得的表情?他偷听到不该听到的私隐不是吗?他难道不该低下头去装作没有看到我、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吗?!

        我飞快地掏出钱包,将一张百元纸币放在帐台上,一刻也无法停留地冲出快餐店。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双手不要颤抖地扶住脚踏车的把手,我的双腿发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刚才快餐店里被唐承业和徐子杰撞破的画面深深地烙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许多的念头飞快地从我的脑海里闪过。他们会到处宣扬吗?他们会不会正在背后嘲笑我、议论我?明天我要怎么面对他们两个?

        天……我觉得全部的力气都已经从我的身体里流走了。

        我有一种尖锐的被人窥破的感觉。鼻子酸酸的,我努力忍着,告诫自己不能哭,绝对不可以哭。

        一双手按在我的脚踏车把手上。

        我抬起头,看着唐承业突然的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我想逃跑,此时此刻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可是我的腿却软得连半步也迈不出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夺过我的脚踏车,停在路边,又木然地被他拽到不远处的街心花园,与他并排坐在长椅上。

        他握着我的手的手掌用了用力,我回过神,茫然地转过头看着他。

        “逸凡不在。”他看着我冒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望着他,眨眨眼,不明白他的意思。

        “逸凡是我们三个里面最大嘴巴的一个,刚才,他不在快餐店里。”他看着我补充道。

        我又眨眨眼,渐渐理会了他的意思。他是在叫我放心吗?意思是说,唐逸凡那个大嘴巴不在,他和徐子杰不会宣扬他们所见所闻吗?有人这样说话的吗?!

        “难道我该感到高兴?”

        他居然点点头,宛若他带给我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而我该心存感激!

        我突然觉得啼笑皆非,就在这一瞬间,全部的力气似乎又都回到了我身上,我又可以骂人、又可以出言讽刺了。

        “难道我还该说句谢谢?”我挑挑眉,“谢谢你没有带上唐逸凡一起偷听我的私隐?!”

        “偷听?”他一脸委屈的撇撇嘴,“我们怎么知道你们会在那么公众的场合谈论私隐?”

        我翻了白眼:“难道你们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听’吗?”

        “拜托,耳朵又不是我说不听就可以听不见的!”

        “最起码你可以装作没有听到!哪有偷听别人私隐的人比被偷听的人还理直气壮的?”

        他突然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难道装作没有听到就变成真的没有听到了吗?”

        我被他突然的严肃打乱了思维。如果他装作没有听到,难道我就会好受点吗?如果装作没有发生,难道就真的可以当成什么都没有发生吗?我的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那个三角形,――用谎言和欺骗涂满的三角形。

        难道让我的生活充满谎言和欺骗,就可以改变已经发生的一切吗?

        我摇了摇头,颓然低下头,内心翻滚的情绪冲撞着我的胸口,我感觉到一阵又一阵的窒闷。

        我们就这么肩并肩地坐在长椅上,我感觉到他一直握着我的手,但排斥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也许是经过这个纷乱的下午,在他窥破了我最重大的秘密之后,我们之间反而没有了距离感吧。我突然明白过来,刚才我的愤怒、我的害怕和无助并不是因为我担心他们会宣扬我的秘密,而是我第一次有了一种被人窥破真面目的感觉。就像唐逸凡曾经给我的评价――半死不活,人前无悲无喜、平凡到被人遗忘一直是我在学校和所有人面前的形象,也是我为自己设计的保护色,――我,要作自己生活的局外人,――只有这样,我才能远离那些本该尖锐的痛楚、慌乱和恐惧。可是,唐承业却在短短几天里再三撞破我的伪装:他看见我把唐逸凡的钥匙踢进下水道、他抓住我的手腕不放逼得我出言反讥甚至吼出“生理假”这样的字眼,而这一切也在今天下午的快餐店里达到巅峰。

        “陆佳宁。”唐承业突然叫我的名字。

        “嗯?”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作我的女朋友吧!”

        我倏地回过头,惊讶地看着他,他慢慢地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陆佳宁,作我的女朋友。”――这次是陈诉句而不是疑问句!

        我再三确定他的语气和表情中没有丝毫玩笑的成分,可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一丝笑意在他的眼睛里蔓延开来:“因为我觉得你很有趣。”

        一瞬间,他一再撞破我的伪装的画面闪过我的脑海,――这是不是也可以算一种微妙的缘分?既然我已经不知道这以后要如何面对他,为什么不干脆下点“猛药”呢?

        胡霏霏气急败坏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爱达仁,达仁也爱我!你凭什么……”――是的,我不懂,我不懂什么叫爱情,我根本什么都不懂,甚至对于人类的七情六欲,我也是个不合格的学生。作唐承业的女朋友?――这个提议听上去既可笑又荒谬,可是我却该死的心动,我好像被诱惑的浮士德,突然听见魔鬼的耳语:如果我成为唐承业的女朋友,和他谈场小恋爱,我是不是就可以学会爱情?

        我的眼神重新聚焦在他的脸上:“好,我作你的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