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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天色已經變成深藍,院子里兩層樓閣檐下四周高高的掛滿了大宮燈,地上也擺了大座燈,桌上都是明晃晃的燭台,照得如同白晝,一片流光溢彩繁華世界。

        我指揮著把向來用作給台上照明的座燈都取掉,又把做好的宮燈都取來放在靠戲台牆的地上,拿我們繩子牢牢系了,從梁上扔過來,找好固定燈籠的柱子。忙亂一陣,又听見遠遠傳過來肅場的巴掌聲,我們和還在台下擺燈的丫鬟們都慌忙退出來回避。

        又是一陣喧鬧,不過這次听起來比下午要輕松許多,這應該是酒足飯飽的效果。

        一個小太監飛跑下來,說︰“娘娘說了,你們有什麼拿手的曲子,揀有意思的演一出,不要那些老沒意思小家子氣的,演好了有賞。”

        把這個“賞”字拖得長長的,他瞥我們一眼,又一溜煙兒跑回去了。

        之前夸的海口要拿出來實現了,我胸有成竹的把各種事宜快速想了一遍,再次檢查了錦書她們十二個人的服裝頭發。此時所有的人,連錦書她們都看著我,我產生了一種當導演的滿足感,對錦書笑道︰“過會恐怕滿地都是‘大人’們掉下來的眼珠子。”說得她們都是一笑,這才點點頭對眾人說︰“就照我們平日排的,大家用心吧。”

        惊艳

        此時深藍天幕低垂在湖面上,遠處低低的掛著一彎上弦月,又溫柔的倒映在湖水中。戲台下眾人沒經意的磕著瓜子喝茶聊天,此時戲台沒有燈,一片陰暗,燈光下的他們就被看得分外清楚。我站在戲台一邊的布簾子後,從縫隙里往對面二樓看。此時胤正賠笑著恭敬的和明黃簾子里的人說話,陰沉沉的胤拿著杯子不知是在灌茶還是酒,還不時往這邊瞟一眼,胤則在不知朝著哪兒傻笑。正看著,胤突然朝這邊投過來一眼,銳利的目光好象直接穿過了這薄薄的布簾,嚇得我連忙轉身靠在牆上。

        早安排好的丫鬟們已經把十幾盞蓮花座燈放到戲台四周,這是我們仿造江南“放燈節”時常做的蓮花燈做的,只是做得更大一些,再像座燈一樣在下面加上和戲台一樣高的木制座台。

        眼見戲台被一朵朵蓮花簇擁,人們好奇的把目光投了過來。我也不顧去分辨和觀察這些目光了,蓮花燈一盞一盞被點起,本被外面明亮的燈光反襯得一片黑暗的舞台突然泛起了一片柔和的光芒,模模糊糊不甚清楚,就像不遠處月光下的湖面,蓮花亭亭,我們放在蠟燭中的香料散發出陣陣清香,在空氣里悠悠散開。

        人們已經開始交頭接耳的議論起來,我連忙回身示意。最擅長吹笛的樂手悠然橫笛,一絲清越的笛聲似乎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一絲一絲在夜空中飄蕩,只細細的迂回環繞。透過布簾縫隙,我看到已經有不太沉得住氣的人在詫異的四處張望尋找。一片散漫的場面漸漸靜了下來,本來正在說話的人也停了,側耳細听。

        見這一步的效果達到,我向錦書示意,于是她帶頭,十二個女孩子輕輕、悄悄的碎步走出。我滿意的看著她們在舞台正中朦朧的光線中擺出一個個凝固的姿態,好象敦煌壁畫里的飛天。

        本來正在努力動用耳朵的人們又突然睜大了眼楮。

        她們的造型的確非常特別︰頭上挽的是對于這個時代來說也非常“古裝”的高高的發髻,這是我仿造唐代仕女圖設計,讓她們研究著梳出來的,為的是與漢樂府風格相搭配。我特別叮囑,只要一頭烏油油的發髻,不要首飾,每個人頭上只要一枝簡單的累絲攢花釵子,有一串兒珍珠隨著她們的舞動而晃蕩就足夠。

        與之相配的是她們穿的漢代古裝,在模糊的光線中顯得非常古樸厚重,讓她們凝固得更像廟里的女神雕像。看似平凡的一身裝裹,料子卻是大氣華貴的錦緞,這是我特意堅持的要求——絕對不能用現在樂女們常穿的,流行的輕紗舞衣,那樣太輕佻,就完全不能顯示出這支古樂府神話般厚重典雅的感覺了。

        眼看已經有人在座位上往前傾,努力想湊近些看清楚。胃口吊得差不多了,我又轉身示意。

        此時,編鐘、磬、鼓齊鳴,這音樂儼然是清朝祭祀時才用的遠古莊重曲風。同時亮起的是簡潔大氣的木框宮燈,由我們在牆後點燃,一盞盞拉著從牆後緩緩升起,懸掛在錦書她們身後上方。漸漸升起的明亮燈光下,她們身上的衣裙質地泛出流動的光,一身純白錦緞漢服,裹著同樣質地寬寬的大紅腰帶,縴腰如束。

        終于看清楚她們的一瞬間,台下的人又是一片詫異,看看台上這群古裝素裹,微抬蓮足,雙手捧心的嬌俏佳人,听著這似乎完全不搭界的嚴肅音樂,一個個都滿臉糊涂。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呵呵(而且錦書她們已經凝固至少十五秒了,很累的),我滿意的笑著,又轉身示意。笛聲頓時消失,“正常”的音樂隨之全部響起,絲竹聲中,一群廟里神女般的女子在蓮花簇擁中款款舞起來。

        燈光剛亮起時,我竊笑著看看了幾個坐在戲台前張大嘴的“大人”,滿意的看著這群被我成功“包裝”的女孩子。要知道,台下坐的這些滿清貴族,朝廷重臣,平日看慣了穿著水桶一樣掩蓋身段的旗袍,因為踩了“花盆底兒”而不得不走路挺胸凸肚的旗人女子,現在乍然看到這樣一群漢裝緊裹著妖嬈身姿的女子,儼然從屈原宋玉詩賦中走出的洛神仙子,豈是一個“驚艷”了得?

        最妙的是,厚重質感的錦緞穿在穿在這群嬌小的江南女子身上,她們怯怯的仿佛弱不勝衣,此時舞動起來,發現她們的衣襟斜斜裹著單薄的肩膀,似露非露,誘得人心里直癢癢的想看更多——可那衣襟偏偏又總不掉下來。

        正在心癢難熬的時候,編鐘、磬、鼓卻時不時在音樂中響起,古樸悠長,典雅高貴,又像在對這群垂涎三尺的男人們宣示,這是一群九天仙子,洛神女媧,你們凡夫俗子休想染指!這種欲求而不得的感覺,就是我幻想她們舞蹈時能達到的最終效果。

        我又看了看遠遠坐在二樓上張大了嘴,表情像在做夢的十阿哥一眼,終于忍不住得意的笑了。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台上,真是比聚光燈更有效。可是胤看上去很不一樣,他直勾勾的看看台上,轉頭灌一口,又看一眼,又灌一口……在所有被吸引得認真看著戲台的人中間顯得非常奇怪。他那樣喝的,是酒嗎?

        已經能看到台下周圍站的小廝們在悄悄的擦口水了,錦書她們才齊聲吟唱︰

        北方有佳人,

        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

        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

        傾國與傾城,

        佳人難再得。

        舞姿就完全是錦書編的了,看似簡單,卻是最細微的聳肩、扭腰、邁著碎步撒嬌般的一擰身子,再回頭緩緩遞出水袖,勾魂奪魄。

        這曲子里面的典故,是一千多年前的美人如玉,君王深情。曲中的佳人,也是詞作者漢宮廷樂師李延年的妹妹,漢武帝李夫人去世後,漢武帝思念欲絕,將李夫人以皇後禮安葬,命畫師將她的像畫下來掛在甘泉宮,自做悼詞一首,名《落葉哀蟬曲》,其詞曰︰“羅袂兮無聲,玉墀兮塵生。虛房冷而寂寞,落葉依于重扃。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寧?”直至其年老體衰,這思念竟從未絕斷,召來方士,讓他在宮中設壇招魂,祈求能再與佳人魂魄相會。求之不得,黯然失魂,終于有人為安聖心,設帷幕,晚上點燈燭,請武帝在帳帷里觀望,搖晃燭影中,隱約的身影翩然而至,卻又徐徐遠去。武帝痴痴的看著那個仿如李夫人的身影,淒然寫下︰“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來遲。”

        當年在《史記》與《漢書》讀到招魂這個典故時,我悠然神往,為之神馳。那到底是怎樣絕世容顏,令漢武帝這樣的一代雄主生死難離?白居易曾有詩《李夫人》雲︰

        傷心不獨漢武帝,

        自古及今皆若斯。

        君不見穆王三日哭,

        重璧台前傷盛姬。

        又不見泰陵一掬淚,

        馬嵬坡下念貴妃。

        縱令妍姿艷質化為土,

        此恨長在無銷期。

        但那“遺世而獨立”的淒清高潔,求而不得之美,千古之下只李夫人一人而已。

        我正是把對這個良妃娘娘與康熙之間的所有美好想象傾注在這歌舞里,才有了這個本應該被我認為太肉麻的創意。望著高台上的明黃軟簾,我真的很想知道良妃此時的容顏和表情。

        對于其他人來說,這個典故,在民間雖只是神話,但以他們應有的學識,該是耳熟能詳。此時這里面的意味,一邊是古時的莊嚴古雅,一邊卻又有眼前美人在無限誘惑,不怪他們神情疑惑。

        眼看有幾個“大人”合不攏的嘴要流口水了,第一遍結束,其他女孩子變換隊型,邊舞邊將錦書簇擁在中間。

        錦書在舞台中央翩然起舞,原本就是唱戲的嗓音清越高亢。第一遍合唱悠揚婉轉,第二遍錦書獨唱,一開口卻是哀怨動人,仿佛是洛神寂寞的傾訴。

        我也已經看得入神了,沒有再顧得及看台下觀眾的表情,自己先看了個呆。

        還好丫鬟們沒有忘記該做的事,早已捧著一排銅鏡悄悄蹲到台下,把台子周圍的蓮花燈光從台下向上反射。突然就有許多束耀眼燈光聚集在在舞台中心的錦書身上,錦書在這光芒中起舞,就像一朵正在盛開的蓮花。的8a

        我腦中突然浮現出《洛神賦》︰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