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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但王爺怎麼對八爺他們打這個招呼倒是其次,只是那檔案,記述著朝廷百官不為人知的隱秘,多少盤根錯節的厲害關系,幾乎能掀翻整個政局啊,拿到了它,如何措置,如何處理此案,向皇上交代,才是當下最該早加計議的要務。”這是鄔先生。

        “哼……跟老八老九能隨便打個招呼?江夏鎮男女老幼八百多條人命被這奴才一鍋端了,誰給他的膽子?少不得又要我來做這個孤臣!那手札是十三弟親書,連十三弟也擔了極大的干系……況且,那檔案就放在老八府對面,老九名下的當鋪里,如何拿得到手還未有定論……”胤的聲音沉沉的惱怒著,把我原本的心思趕得一干二淨,專心听起他們的談話來。

        “奴才願替主子分憂!”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乍然響起,急切、堅硬。

        “你少給本王惹麻煩就不錯了!我怎麼就攤上你這麼個奴才!?叫你去抓一個任伯安就殺光了整整一個鎮的人!你還不知道本王為什麼不讓你進京城?這些日子你就給我住進蘭若寺去,那是我的寄名寺院,不會有外人,沒有我的話,你一個人也不許見!一步也不許出!”胤听上去很生氣,語氣凶險嚇人,但是了解他的人就知道,這不是真的生氣,至少,並不非常生氣。

        “是。”听這男子的聲音,似乎也很了解胤這一點,所以雖恭順小心,但並無害怕之意。

        “四哥也不要過于責怪年羹堯了,那任伯安任伯年兄弟勢力之大我們都曾見了的,若是他們真的召喚鄉勇抵抗,年羹堯也不得不動武,他既抓住了任伯安,知道了〈百官行述〉的下落……呵呵,九哥的財神沒了,一年就要少幾百萬兩銀子的進項,任伯安如今在我的刑部大牢,逃不了凌遲,要是連〈百官行述〉也被我們拿到,八哥九哥經營這麼久的文班底也算是垮了……無論如何,年羹堯這次都是功大于過啊。至于怎麼拿到〈百官行述〉,我倒是有個主意……”胤祥說話語氣平靜,不甚在乎中還帶了點興奮得意。

        房間里的談話聲突然停下來,異常的安靜中,我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房門已經極快極輕的開了,一個人警覺的目光倏忽間掃得我打了個冷戰。還好我本來就不是想偷听,姿態還算坦蕩,不至于場面太難看,于是也平靜的回望他。

        一看清我,他流露出的詫異比我想象的還多,然後是疑惑、猶豫……電光火石間,我也看清了他。這個男子三十幾歲的樣子,長像乍一看非常平凡,但能明顯感覺到他在盡量內斂自己的某種氣勢。古銅皮膚,藏在單衣里的身材勻稱沉著,不高不矮,隱隱有結實的肌肉在舉手投足間滾動,若不是他臉上幾道橫紋帶了太多煞氣,看著這就跟性音那些徒弟們差不多。這一定就是年羹堯了,離我想象的那個魔王形象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

        我記得他看過我的畫像,最早就是他去調查的“我”的身世,此時此地突然見到,詫異一下也還算正常吧?但他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措置,低頭想了想,迅速回身石頭般紋絲不動的側身站在門口。

        我心中暗贊一聲︰好個精明的武將!這麼一站,進可理解為是恭讓我進門,退可理解為是守在門口等待主子的吩咐,等看了我們的反應,他的下一步舉止盡可得體進行。但正因為如此,他殺人無數的行為若不是出于狂暴嗜血,就必定是在冷靜計算下,打定主意要殺給自己鋪路的——殘酷得如此精細冷靜,果然是個魔王。

        這短短幾個動作、閃過的無數念頭不過發生在一瞬間。門內,鄔先生坐在書桌後微微笑,一左一右坐在上首的胤胤祥已經同時低低喚了一聲︰“凌兒……?”

        “呵呵……抓住偷听的小奸細了……”胤站起來,大步走向我,把還在向他們兄弟行禮的我拉起來,用一只手臂攬著我的腰進了房間,轉眼我就被他半摟半抱的放進一把椅子。

        掃見胤祥和年羹堯不敢置信的眼神,我恨不得有個地縫可以鑽進去。

        “四哥……莫非……你已經……”眼見我們的親昵和胤的反常舉動,胤祥吶吶的問。

        “呵呵……恭喜四爺得此紅顏知己。”鄔先生笑得過分平靜,似乎要表示,他覺得這早該發生了,但听上去就反而怪怪的。

        胤完全沒有在意他們,含笑問我︰“什麼時候醒的?不是說叫碧奴來通報嗎?她怎麼當差的?”

        我連忙擺手,比畫著表示這是我自己的意思,突然又看見年羹堯偷眼直直的審視我,顯然我還是個啞巴這個事實讓他更加疑惑不解,頓時滾燙了臉,全身不自在起來。

        “……怎麼穿得還這麼素?……”胤說著我,也隨我轉眼看看年羹堯,“這是赫舍哩?蘿馥,我知道你見過她的畫像的,此事我稍候要向你交代,你先去廚房吩咐擺上了晚膳來——門也不用關了,透透氣兒。”

        年羹堯就地打了個千兒︰“  br  />

        眼看他的身影鐵塔般移出里院,鄔先生突然長長的舒了口氣道︰“年羹堯這筆橫財,發得可真不小啊……”

        “唔?”胤胤祥同時把目光轉向他。

        鄔先生平靜的,甚至有些疲倦的笑了笑,沒說話。

        “老九是老八的錢庫,江夏是老九的錢庫……”胤冷冷的道,顯然早已想到。

        “這……難道年羹堯抓人順便劫財,把江夏錢財搶了個精光,才殺了滿城人滅口?他這奴才狗膽包了天了!?”胤祥也冷冰冰起來。

        “呵……帶兵沒有銀子不行,只要他給王爺帶好兵辦好差……”

        “鄔先生說的是,這區區幾百萬銀子我還是舍得起,只要不是給老八老九拿去收買人心用,可嘆的是年羹堯這奴才,這麼大筆銀子,在我們面前居然敢一點也不提起……”

        胤和鄔先生交換了一下目光,仿佛這一切早在他們計議之中,默契的不再說這個話題。胤祥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時也沉默著思考起什麼來。銀子、奴才的忠誠度,他們好象都自動忘記了那滿城人命?我只有在心中發出一聲嘆息。

        有下人過來擺起餐桌餐具,準備上晚膳了,李氏在一邊瞧著,看看我,看看胤,猶豫了一下。我不自在很久了,如果不是為了听他們這些事,早就跑掉了,此時斷不肯、也不該和這些人一起吃飯的,我連忙站起來,匆匆行了個禮就要溜。

        果然如我意料的那樣有一番爭執,胤和胤祥都要我留下來。不過年羹堯回來之後,胤大概覺得禮儀不便,也就不再堅持。

        從那天夜里開始,秋雨綿綿不絕下了兩天,讓人總有些倦倦的慵懶之意,胤每天只來陪我半天就走了,他要帶著年羹堯回王府去看年氏,這幾天,王府里必定一團融融春意,{  4020.cn  }眾人熱熱鬧鬧在闊敘天倫吧。

        天晴了,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節,晚上一定會有很好的月亮。我又回避在樓下正廳里,門窗緊閉。和前兩天一樣,一隊隊工匠僕婦的帶著許多東西去重新布置我住的房間。

        樓上除了兩翼的房間之外,中間正房全部被打通。連我原先住的那間一起,變成四進,中間是小廳,西邊一間布置軟榻、書架等做日常起居,東邊兩進才是臥房,重新布置了一張紫檀木瓖螺鈿象牙雕花的大床。這兩天每夜回去,房間里都多了不少東西,大紅瓖金邊的幔帳喜氣洋洋,床邊紅燭在玻璃罩里跳動著熱烈的火光,銀燭台下飾有雕了善財童子的整塊精巧碧玉,瑪瑙果盤里堆了異香異色的熱帶水果,小圓桌上一整套郎窯紅的杯壺,那釉色紅得刺眼。一對粉彩開光嬰戲瓶擺在梳妝台上,那上面栩栩如生的可愛頑童們倒是讓我一笑。還是因為插在長長美人瓶中的百合讓我多看了兩眼,才發現那美人瓶是唐朝的青釉。最後,還多了一面能照半身大小的玻璃鏡,這是貢品了……

        站在那里,隨便掃視一圈,卻總是沒有任何心思落能在那些東西上。胤胤,難道你真的以為從此能用這樣的生活糊弄我?守著一屋子珠光寶氣的寂寞?

        冷笑著,丟下筆和字帖站起來,心里有東西在尋找出路呼吸,干脆走出門去,樓上的匠人僕婦手腳利落來往穿梭,但靜悄悄的沒人說話。那些箱籠無非是衣服首飾,你說得對,胤,你還能給我什麼?

        又出門走向山頂,我需要一點疏散來想想心事。下了兩天雨的山路泥濘,碧奴忙忙的給我穿上踩水的油布靴,李氏大驚小怪的叫了轎子,也不再在意,任轎子把我抬上沒有幾步路遠的山頂,站在從稀疏的白樺間灑下的秋日陽光里,望著遠遠的亭子發呆。

        意外的是,我又見到了胤。他騎的大黑馬神駿不遜于踏雲,腰間的明黃和熟悉的身形讓我一眼認出他。他還不知道自己最近有多大的損失?再這樣經常的來一個墳墓前報道,他這個最富有的皇阿哥要被敗光也不是難事……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笑,靠在白樺挺拔的樹干上,我一直仰望湛藍的天空,很久很久。

        夜里,胤要在府中設中秋團圓宴,和他的妻妾、兒女。這邊,由得人們在院子里擺了香案,拜了月亮,我懶得听碧奴一一列舉胤送了些什麼精巧點心、珍奇瓜果、名家書畫、珠玉首飾……不耐煩的把她關在門外,一個人坐在桌前,打開窗戶,吹滅蠟燭。

        也沒有耐心看那樹梢上一輪銀盤似的月亮,就著它灑下的冷冷白光,我無意識的提起筆。

        死生契闊,與子成悅。我只喜歡這兩句,死、生、契、闊,死、生、相聚和離別。短短四個字包含了人生的無常和無奈,這些都不是我們能主宰的,相比之下我們多麼渺小,我們只是在命運冥冥指點中相遇,然後,與子成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