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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十三弟什麼時候到的?怎麼不去叫我?”剛踏進正廳的門,胤就笑呵呵的說。

        “嘖嘖嘖……四哥,早上在毓慶宮走的時候,你那樣子,誰見了誰倒霉,可這才一兩個時辰,怎麼就‘撥開烏雲見晴天’了啊?”胤祥懶洋洋的蹺著二郎腿歪坐在椅子上,話雖是在說胤,眼楮卻只笑咪咪的盯著我。

        我雖然已經被他嘲笑得臉皮都厚了不少,還是羞了,惱怒的瞪他一眼——其實哪掩得住笑意?胤干脆笑笑沒理他,向一直坐在書桌後沉靜微笑的鄔先生打起招呼來。

        秋冬之交,景色愈發蕭瑟起來,寒風動輒卷起遮天避日的落葉,除了那些長綠植物,樹木都只剩下光禿禿枯枝的在冷冽的空氣里隨風顫抖。我去山頂眺望的時間少了,在胤的指導下,倒是學會了騎馬,雖然技術不夠好,但也足夠與他並轡而行。

        每次並轡策馬在不遠的山野間漫步,都是我最享受的時間,但這種難得的自在時光又總是會勾起我深藏心中的那個悠游江湖的夢想。如果……當然我知道那不可能……胤能和我一起遠離這個權力爭斗的漩渦,在青山綠水間廝守……

        一想到這里,我總是不能呼吸的轉頭凝望胤,胤總是寬慰的、戀戀的看著我,默契的把我攬進他懷里。

        十月初二,年氏在王府誕下胤的第三個女兒,眾人又有一番慶賀忙亂,胤一連三天都守在王府沒有過來。天色陰沉沉的,像要下雪,卻老是下不下來,叫人心中憋悶。

        相比康熙的“成績”,胤的子嗣太少了,而愛新覺羅族的女兒又總是被忽略不計的。事實上,在現代就看到過的一個歷史真實現象讓我印象異常深刻︰歷史上,愛新覺羅族的公主格格們全部短命,沒有例外,活過五十歲的只有屈指可數的三個。由于身份禮儀的束縛過多,而給她們的權利、自由、關愛太少太少,她們沒有夭折的也大部分面目模糊,死在青春年華,遠嫁和親給蒙古和西藏各王公的更是沒有一個活過婚後十年,也就是不滿三十,就算留在京城指婚給貴族子弟,也因為連與丈夫見面同寢都不得不公開記檔而終年苦守貴族高雅形象,活寡婦般郁郁死在高高紅牆里。

        其實,就算是身為最受矚目的尊貴男兒又怎樣?看看胤兄弟們的一生就知道了。不幸生在帝王家。

        十月十三胤生日。康熙四十八年的第一場雪從十月十二就開始扯絮般下個不停,到十月十三早上胤離開時,地上已經積了有厚厚的一層,踩進去能陷住整個厚厚的靴底。

        “忙了這麼久的事今晚就該揭鍋了,我要在府里設壽宴請皇兄弟們都來看出好戲,呵呵……若是鬧得晚了就不過來了,你早些歇著,明早少不得還要和十三弟去太子那里……忙完了就過來……”

        見我到了院門還要跟著他往外走,胤轉身站定,攏了攏我身上的紫貂皮風毛昭君套說︰“這天就不要出來踩雪了,後頭梅花瞧著也要開了,屋子里地龍燒得暖暖的,你就把窗戶開著看看梅花,寫寫字可不是好?回去吧。”

        微笑點頭,把懷里捂得暖烘烘的手爐子塞給他,眼看他的暖轎消失在不遠的雪中,我才慢慢扶著碧奴回了房間。

        因夏天住樓上是為取涼意,冬天卻不便取暖,所以剛立冬我就搬到樓下早已打點妥當的西廂房。在正廳西間和我住的這西廂房,一推窗就能看見一小片梅林,原本只有黃色臘梅的,胤嫌不夠好看,又叫人移了不少紅梅過來。下雪這兩天,大半梅花已經含苞待放,滿院幽香。

        日短人倦,剛入夜我就早早睡了。好夢正沉,外面又有人聲,我正懶懶翻身,便覺得房內燈火亮起,眼皮本沉重得睜不開來,羅帳搖動,腳踝突然被人握住,一個冰涼累贅的東西繞上腳踝,一聲清脆的“  嚓”。明知是胤,我還是被驚醒,慌忙撐起身子,先看見腳踝上一圈兒璀璨奪目,胤握著我一只腳正低頭欣賞。

        他見我醒來,又趕緊扶了我的肩讓我躺下,笑意微醺︰“可巧今天才拿到的,總算是瓖好了……十三弟親自帶人去抄了那《百官行述》來,我當著眾兄弟把那東西一把火燒了,連人犯任伯安一起把案子善後處理推給了老九,呵呵……”

        把九阿哥手中暗藏的王牌當眾扯出來毀掉,再把這個燙手山芋塞回去給他,這次讓八阿哥九阿哥受重創大出血還要憋著自己去悄悄處理傷口,果然好手段……

        “……鬧久了睡不著,還是想過來看看你……”

        我好奇的重新坐了起來,靠在他懷里低頭細看腳上,不知道他又弄的什麼新玩意。

        上次那顆星星樣的菱形碩鑽瓖嵌在粗粗的金鏈子上,這金鏈子雖然粗,卻打制得十分巧妙,表面細細的刻成繁復的鏤空花紋,隱隱可見是中空的,節節相扣,靈活如蛇。相隔幾個小節距離各瓖了兩粒碧綠流光的貓眼石,因我腳踝一圍的長度有限,鑽石和兩粒貓眼石之間已經不能再放下別的了。除了鑽石耀眼,那兩粒貓眼石如深山幽潭般極藍極綠,角度不同,顏色和光芒也如貓眼般變化流轉,幾乎讓人移不開眼楮。整個鏈子雖因這三顆寶石而極盡奢華,整體卻雅致精妙,毫無俗意,特別因為,這腳鏈接合的地方是一把小小的金鎖,造型如同幼兒身上常戴的長命鎖,古樸可愛,將它拈起細看時,金鎖正反面還刻了字。正面是“死生契闊,與子成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我不敢相信的抬頭看看胤,他正專心觀察著我的反應,唇角噙著寵溺的笑意。低頭再翻過鎖的反面來,只有兩個字“凌、”。

        他見我看得發呆,得意的擁住我說︰“這是找了最善制鎖的祁州王家以精鋼所鑄,外頭是看不見的,鏈子中間有一圈兒精鋼為骨,瓖起外頭這些東西,連著中間鎖芯也是精鋼的,鑰匙只有一把……”

        他指間捏起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黑鐵鑰匙,隨手往外頭鋪了香灰的琺瑯彩瓷痰盂里一扔︰“把你鎖起來,不管你是海底龍宮來的人魚公主,還是天上掉下來的小妖精,都跑不掉了……”

        心中酸熱一點點直冒到鼻尖,淚盈于睫,我像在做夢,迎著他壓向我的胸膛,雙臂死命摟緊了他的脖子舍不得放開……

        半夜纏綿。我睡時胤還沒睡,我醒時胤還未醒……看著他沉睡時的樣子,濃眉仍舊淺淺的鎖著,似有心事始終環繞,只有習慣性緊抿的嘴角輕輕揚起,一副滿足的樣子。滿足……我側身像八爪魚似貪戀的環抱他,卻又立刻為自己的動作害羞起來。

        轉眼想起他今天還有正事,連忙掀起帳幔一角看看窗戶——窗紙上一片白亮,趕緊推醒他。

        “凌兒不要鬧……那是外頭雪地的光映的……”他先是警醒的看了一眼,然後立刻懶懶的翻個身把我壓到懷里,咕噥著。

        但有人在外面咯吱咯吱用力的踩著雪,人聲響起。按理說,胤還在休息時不應該這麼響。

        昨晚隨胤過來的是坎兒,他清秀的聲音在外面院子里謹慎的響起︰“王爺,十三爺來了!”

        胤驚醒,雙目炯然和我交換一個“一定出什麼事了”的眼神,坐了起來。

        暗香

        忙忙的幫胤整理著衣服,梳洗,一邊想著,到底這時候發生什麼事了?昨晚剛忙完大事,那麼晚才休息,這一大早就算辦事也該去宮里……

        胤要我自己回去接著休息,自己帽子也不戴就大踏步走出門去,我儀容未整,不便跟出,但忍不住留一點門縫出來往外看。

        胤祥仰天背手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里,已經跟雪人似的,胤顯然和我一樣驚了一下,趨身拉住他手臂︰“十三弟!你這是怎麼了?”

        胤祥緩緩低頭,隨便晃晃頭上的雪,突兀的冷然一笑,道︰“呵呵……四哥,我到你府上听李衛說你不在,就知道你一定在這里——同樣是擁美賞雪,紅梅傲霜,為何你這處是‘暗香浮動’?,‘繡被五更春睡好’?……我卻是‘斷魂只有曉寒知’??”

        胤聲音猛的一冷︰“什麼斷魂?誰魂斷?到底出什麼事兒了?”

        “四哥,老八老九還手好快啊,你一定猜不到,我拼命十三郎差點就稀里糊涂的在夢里去見了閻羅王……”

        “我們到里面去說。”胤不由分說的拉著胤祥進了正廳,听得他大聲吩咐︰“暖酒上來,坎兒叫上性音去接鄔先生過來……”院子里很快忙亂起來。

        我也急急忙忙梳洗整齊就要過去,碧奴取了我日常穿的白狐皮裘追出來,硬是給我搭在了肩上。

        屋子下面地龍不分日夜燒得暖融融的,此時門窗大開,窗外紅梅在一夜間開了好幾樹,分外妖嬈可人。胤祥臉色紅一陣白一陣,但我看著,傷心倒多于憤怒。我進去時,他正瞪著窗外在自顧說著話︰

        “紫姑是從小就跟著我的,才十幾歲時我收的第一個通房大丫頭,雖身份低微……”說到這里目光怔怔的瞥了我一眼,“可四哥你知道我,從來不把她當下人看的,她比我還大著三歲,平日里噓寒問暖照顧我最是精心的……我有次生病,她守著我三天三夜沒合眼……皇上就要給我指嫡福晉了,我本都說好到時候一並兒給她開了臉抬了籍扶個側福晉的……我不明白……”

        這個平日里遇到什麼事情都神采逼人的年輕阿哥此時委頓的搖著頭︰

        “……她什麼時候也成了老八他們的人?就算我早知道全府上下都是眼線,也不相信她會……沒這道理……可我馬上就逼問了文三——四哥你知道的,我一向知道他是老八他們的人,只是一時懶得換新管家——反正虱子多了不癢,哼……才知道紫姑這陣子老回去給她母親探病都是假的,她母親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