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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我像一個啞巴應該的那樣,嘴上“咿呀”發聲,做著口型,微笑著在手上隨便比劃——並不在意要表達什麼意思,我甚至懶得看他要再用什麼借口。

        “你!……”胤不自覺的上身前傾,吃驚的看著我。

        “你難道?……為什麼?……是因為皇上的毒酒嗎?”他迅速的移開了目光,皺眉思考起來。

        碧奴一聲未出,人軟軟滑倒在門檻上,她身後閃出一個利落的人影,在我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已經跪在胤面前︰“八爺,該上路了。”說完滴溜溜的小眼楮就轉到我身上。

        不管是他的綠豆三角眼,老鼠似的兩撇小胡子,還是那種故做深沉神秘的姿態,都讓我非常不舒服,我不想仔細觀察這個打扮怪異的中年人,急忙去看碧奴。

        “凌兒放心,我不會為難他們的,讓他們小睡幾個時辰,也是迫不得已,其他人也都會在半日內醒過來……張真人,見過小姐了?”恨恨回身看他,胤已經恢復自若的神態,提筆在剛才的紙上接著寫起來。

        “小道張德明,久聞小姐芳名了!”老鼠胡子就地給我打了個千兒,但骨碌碌的眼珠子里毫無禮貌可言。我厭惡的別開眼,看來今天是逃不掉了,想了想,站起來不再理睬他們,徑直轉到里面屋子里,在箱櫃里翻找起來。

        張德明似乎想來阻止我,但胤抬手阻止了他。看著我拿了一個通體碧綠的玉鐲出來,胤微微點頭嘆息︰“這是額娘當日賞你的……”

        他折好手中信紙站起來,示意張德明把昏迷的碧奴扶到椅子上坐好,把信塞到碧奴手中︰“我已修書給四哥,說明情由……凌兒,你的嗓子我們稍後再說,眼下皇上巡幸熱河,不在京內,我可保你萬全——請你進宮見見良妃娘娘。”

        胤幾乎是誠懇、請求的看著我,但事實是,他根本沒有給我任何選擇。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看看外面,胤,你再不出現,我們又不知道能怎樣再見了……

        “凌兒,委屈你了……”

        一塊黑布蒙上雙眼,胤輕輕抱起我,一邊說,一邊下樓。

        剛下樓,胤就帶著我坐進一個小轎里,我能感覺到轎子不易察覺的被抬起來,猜想他們該怎麼出莊子?莊子外圍也應該有守衛的……

        隨著道路的上、下起伏,我幾乎已經敢斷定他們走的是往“花冢”的方向,也許要往那邊的路出去,然後上官道。最可懼的是,一路上,不時有人輕聲匯入這個隊伍中,看樣子是一路上安排的人手,組織相當整齊嚴密。我還記得听胤祥他們說起過“八爺黨”有一個不可忽視的武備力量,就是白雲觀的道士張德明,手下訓練了一批武藝不俗的弟子,跟性音和尚的情況差不多,看來今天動用的就是這些人了。他們兄弟還真是……一個和尚、一個道士……

        我居然笑了。因為我實在不知道現在應該心急如焚,還是听天由命。

        不知走了多久,我又被胤扶下轎子,登上一輛馬車,當馬鞭破空揮舞的聲音響起,馬車急弛起來時,胤取下了我眼上蒙著的黑布。

        裝飾低調精致的車廂被包裹得嚴嚴實實,馬車外整齊的馬蹄聲听上去聲勢頗為可觀,想必我們已經上了大路,他們不用再遮遮掩掩。從胤的表情仍然看不出什麼,但他淡淡落在不知什麼遠處的目光比我印象中的要陰郁。

        一路無言。馬車停下來,我重新被遮住眼楮,坐回小轎,當轎子最後平穩的落地,我被胤帶出來,取下蒙眼布時,已經在一處布置雅致的室內了。

        幾個丫鬟一聲不響的來往服侍,我幾乎要懷疑她們是不是也是啞巴?門外釘子似的守著兩個人,八阿哥消失了一陣,幾個大夫輪流被人帶進來給我診脈。

        他們有的穿著官袍,看頂戴,是級別甚高的御醫,有的听稱呼是八阿哥府上聘的名醫,從紗帳後伸出手去,我並沒過多的注意他們︰如果連胤和鄔先生都沒有找出辦法讓我重新開口,你們也是徒勞。

        胤、鄔先生,現在你們一定已經發現了吧?胤一定會大發雷霆,鄔先生也許能想出什麼好辦法?……

        人們又都出去了,我一個人枯坐到天黑,丫鬟點上燈燭,送上飯菜,我蜷縮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雙手抱著腿,無意識的捏著腳踝上的金鎖。隔著布襪,我想摸索出那幾個字,與子偕老、與子偕老……

        一陣涼風吹來,胤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門口,他看看桌上未動一筷的飯菜,轉身吩咐人去換了熱的來,才關上門,溫和的說︰“凌兒,這是專門給你做的膳食,廚子當年也是江南名廚呢,味道應該不壞,好歹用一點,餓壞了身子,我怎麼向四哥交代?”

        我倒很感興趣,你打算怎麼向你的四哥交代?我不知該怒該笑,斜睨他一眼。

        他有些疲倦的盯著銀燭台上,玻璃罩中凝固了似的燭火,低聲道︰“我下午又去看了額娘……這些沒用的東西,平日里自詡名醫聖手,個個說得起死回生……他們連你的嗓子是怎麼回事也說不上來……罷了罷了,想必四哥早已用盡辦法……”

        胤突然用一種近乎擔憂的目光看著我︰“凌兒,你如今這樣子,說起來都要怪我和老九,你若是怨我們,我也無話可說,但良妃娘娘對你也算有知遇之恩,無論如何,你都要去見見她。不知道為什麼,額娘生病這些日子,對人都有些愛理不理的,卻偏偏想起你們……”

        “我自幼就未能承歡額娘膝下,因為他們說我額娘‘身份低微’,呵……”這聲冷笑,激得我驚疑的望向他,這想必是他心中最深的遺憾了?

        “但我已經努力……這些年……”

        他又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嗓子,不再說下去,一直到有丫鬟重新布上熱騰騰的飯菜,才打破沉默。揮退丫鬟,胤柔和的說︰“我不知道額娘為什麼要听那悲淒的曲子,但額娘既然一再想起,就請你去……或許能勸勸她……明日我就帶你進宮,來,先吃點東西吧……”

        我幾乎一夜無眠,一合上眼,腦中就出現很多紛亂的景象,都是過去,沒有未來。

        有丫鬟跪在帳外輕聲叫“小姐”,我才掙扎著從亂夢里醒來。今天依然陽光燦爛,銅鏡里的我看上去精神不好,面色蒼白,我被穿上一身很像丫鬟的不知什麼衣服,還戴上了一個簡單的“兩把頭兒”,給我梳妝的丫鬟硬要往我臉上抹胭脂,我終于忍無可忍——如果這是胤要帶我進宮的偽裝行頭,我為什麼要配合他?一抬手把胭脂盒掀翻在地,我看到鏡中的自己滿臉怒容,丫鬟們大概沒想到我這個看似脆弱的啞女會有這麼大脾氣,一時不知所措。

        “怎麼了?”胤掀起簾子走進來,翎頂輝煌,朝服冠帶整齊氣派,在很多早上的這個時候,我見到的通常是另一個人,穿著同樣一身裝束……

        站在那里面面相覷的丫鬟們慌忙跪伏在地,胤揀起地上那盒胭脂,笑道︰“凌兒何必跟這些不懂事的丫頭慪氣呢?但庸脂俗粉確也不配你的顏色,罷了,走吧。”

        出得門來,外面是到處都一樣的庭院高牆,我甚至看不到紅牆外有些什麼別的建築,也無法判斷這里是不是八阿哥自己的府邸。

        和我坐過的胤那頂一模一樣的明黃袱幔親王坐轎就停在院門處,攜了我坐上去,胤的笑容迅速消退,一路上不再說話。

        宮門里是深深的甬道,兩邊高高的紅牆綿延不斷,叫人絕望。看到里面的宮女,我才明白這身打扮為什麼讓我聯想到丫鬟,可能是在良妃壽宴上看到過,留下的印象——這原本就是一身普通的宮女打扮。還好也不用穿花盆底兒,我被另外幾個宮女太監簇擁著跟在胤身後,穿過層層宮牆,直入後宮。

        我沒有什麼方向感,更從來沒有來過皇宮(除了在現代參觀故宮),只覺得這道宮門很小,胤這樣身份的人日常應該不會由此出入。我打定了主意,努力抬頭四處張望,希望有認識的人出現,或者有人認出我,去向胤報信,他不是管著內務府嗎?宮里頭總該有些耳目。

        但隨著七拐八彎越走越深,我漸漸失望。一路上每個地方的宮女太監,甚至一些年輕的帶刀侍衛,一見是他,無不遠遠躬身,肅然侍立一旁,頭也不敢抬,胤像是早習以為常,步伐瀟灑,翩然而去。

        我這才明白胤最近為什麼眉頭越縮越緊——胤已經成功的營造起了一種天下歸心的氣勢。只可惜我也早已知道,他的氣勢不但令他的兄弟們咬牙,更讓他精明的父親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他最後幾乎完全失去父親的心,甚至讓康熙憎惡。可憐他此時的志得意滿,留不住病重的母親,也留不住父親的一點點慈愛……

        經過一些小門,沿一條碎石小道,穿過郁郁蔥蔥的綠樹、灌木,發現我們已經直接來到一處宮苑之內。眼前的房舍精巧別致,卻怎麼看都少了些皇家氣派。見胤突然出現,宮女太監們毫無驚訝之意,紛紛行禮請安,打起簾子。

        胤拉了我的手,踏入殿內,直接向東面一處掩了重重繡簾幔帳,但此時敞開著門的房間走去。大概是這小殿四周圍繞的綠蔭太過于濃重,突然從陽光中踏入這里,讓人覺得陣陣陰寒,且里面隱隱環繞著連綿不絕的藥香,仿佛連殿內所有的木料里也已滲透了那苦澀煎熬出的味道。

        “給額娘請安。”我被這寂靜中的聲音嚇了一跳,連忙隨胤跪下了。

        “娘娘請八爺。”看宮女的樣子和語氣,這些無用的禮節他們早就重復了無數遍,卻還是不得不繼續。

        胤在簾內淺笑的說著什麼,不一時,宮女出來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