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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九阿哥你也是,全天下都知道了,皇上最恨你們兄弟鬧家務,你還跟著八爺鬧個什麼?既是自幼親厚的兄弟,平日里該多勸勸他才是。我倒也罷了,這一去,一了百了……你若是鬧個不好,你額娘,宜妃姐姐今後可靠誰去?”

        听到“兄弟鬧家務”,“撲通”一聲,胤無言跪倒。

        待得听到自己額娘的名號,胤吶吶的磕頭稱“是”。

        我吃驚的看著良妃——今天才算是真正認識她了,只可惜,是不是已經太晚了?我突然心痛的捏緊她的手。

        她突然興意闌珊起來,笑著對我說︰“你這孩子,又這樣看著我做什麼?你嘴上雖不說話,眼楮里都寫著呢……唉,你是個好孩子,清清淨淨女兒家,何必把你攪到這些污七八糟的事里頭來?九阿哥,你說是嗎?”

        胤現在幾乎是吃驚的重新磕下頭去,分辯道︰“娘娘,八哥和兒臣我們並沒有什麼污七八糟的事情,兄弟里頭也很好的……”

        良妃沒有再听他說話,柔聲對我說道︰“你就再給我彈彈琴吧,我教過她們多少次,琴要用心——可還是沒一個能彈出那個味兒……縮手縮腳,心有羈絆,為著應付彈琴而彈,自然不成的。”

        她走到窗前,一手扶著窗欞,斜斜靠在窗邊牆上,不知道在望著外面的什麼地方。風吹得她寬大的衣裙往後飄起,越發顯出單薄的身子。

        一個宮女在她身後小聲勸道︰“娘娘,仔細風大吹壞了鳳體,讓奴婢扶娘娘回去休息吧。”良妃恍若未聞,一動不動,也不再說話。

        我不想再彈那什麼葬花吟,這淒風苦雨的,不是要把心都彈碎了?

        寢殿中顯得空蕩蕩,仿佛只剩下良妃孤獨的背影。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遙以自虞。撫柱楣以從容兮,覽曲台之央央。白鶴嗷以哀號兮,孤雌于枯楊。日黃昏而望絕兮,悵獨托于空堂。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變調兮,奏愁思之不可長。案流徵以卻轉兮,聲幼眇而復揚。(司馬相如《長門賦》,就不用再注了。)

        我以為我是悲憤的彈起了《佳人曲》,但琴聲流露出來的分明是無奈。為什麼都過去一兩千年了,一個這麼美好的女子仍然要為一個等不到的男人等待?

        琴聲在雨聲中顯得很渺茫,這佳人終歸抵擋不了自然規律的殘酷鎮壓。

        頭頂隱隱滾起悶雷,在殿中低沉的轟然回響。

        一個小太監叫到︰“八爺!”驚喜的聲音分外尖細,傳入殿中,胤似乎松了一口氣,轉身迎了出去。

        良妃的身子突然軟軟的晃了晃,搖搖欲墜。我一顆心幾乎跳到嗓子里,一把推倒琴幾步趕過去,正好來得及和一個宮女一起接住她癱倒的身子。

        琴滾在地上,弦雜亂的震動出聲,殿內頓時有種混亂的氣氛。全身濕淋淋的胤已經一個箭步沖進來,聲音微微顫抖的叫了一聲“額娘”。

        胤帶來了兩名太醫。當胤和太醫、宮女、太監一擁而上,圍著良妃忙得團團轉時,我和胤這兩個外人只得站在一邊發呆。

        那個宮女說的不錯,良妃至少還有這樣一個好兒子可以依靠,而且胤是那種即使已經成年,還會回來與母親融融絮語的細心人。

        過了一會,太醫們謹慎的向胤小聲匯報著什麼,胤從一個宮女手中接過藥碗,揮揮手。看看身上的宮女衣服,我連忙隨著人們躬身退出。

        正在此時,一個小太監又在外面“尖叫”起來︰

        “雍親王、十四貝子給良妃娘娘請安。”

        雍親王!這三個字驚得我眼前一黑,胤終于來了!

        胤臉上變色,往外看了一眼,一手捂住我的嘴,一手抱起我往殿內深處躲藏。

        我還沒有從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回過神來,已經被胤脅藏在後面一個厚重帷幕下,看樣子是宮女們日常準備茶水的小隔間內。

        殿內很快就安靜下來,兩個人的腳步還帶著水聲踏入殿內。然後是例行的禮儀,他們叩頭道︰“兒臣胤、胤給良妃娘娘請安。”

        良妃沒有動靜,胤的聲音道︰“娘娘說多謝雍親王、十四貝子掛心,這麼大的雨,難得還巴巴的跑來。”停了一下,他的腳步聲才走出來。

        十四阿哥已經在追問︰“八哥,娘娘怎麼樣了?我剛才去給額娘……德妃娘娘請安,四哥正好也在,德妃娘娘說叫我們兄弟來看看良妃娘娘,有什麼需要的,叫我們兄弟多幫襯著。”

        “是啊,八弟,內務府早已按日向皇上行在呈送娘娘的醫案,不日內必定就有恩詔。這邊兒一應應用物事有什麼用得著的,叫宮女跟內務府老黃說一聲兒,我每日著內務府遣人送來便是。”胤的聲音很正常,像一個年長皇子應有的沉著,又帶一點兒親切的關心。

        八阿哥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既像是在嘆息,又像是在苦笑。

        “四哥,十四弟,改日我定當親自去向德妃娘娘謝恩。我額娘……薛太醫只叫喝點參湯……”

        參湯吊命,良妃已在彌留之際了。胤也動了動,似乎看我一直很安靜,才突然想起我早已不能說話,連忙放下捂著我嘴的手,有些歉意的低頭看看我,但我沒有顧得上理他。

        胤和胤顯然也為此沉默了一下,胤稍稍振作了聲音道︰

        “四哥,十四弟,胤在此謝過兩位兄弟了,但胤此時心中悲慟迷亂,恐禮節不周,無法招呼,請兄弟們先回去,待我好好送了額娘……再親自登門道謝。”

        “八弟,良妃娘娘身子這一向有些時好時壞,參湯平日里也用的,你怎可灰心?好好照顧了良妃娘娘,我這就去叫太醫院張醫正過來,他出自杏林世家,醫術高明,必定有法子的……”

        “是啊,八哥,等娘娘好了,我和四哥再來給良妃娘娘請安,眼下就不打擾良妃娘娘了。”

        他們的腳步居然往殿外走去,我心中一慌,難道胤就這樣走了?不由得掙了掙,胤雙手圈得鐵箍似的,咿咿呀呀發出幾聲,在密集的雨聲里連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他們已經在殿門處磕頭了︰“請良妃娘娘安心榮養,兒臣胤、胤告退。”

        他就這樣走了?恐慌像一種氣體,在我身體里急速膨脹,讓人無法忍受,我明明就在他眼前了……

        有人在打開殿門,傾盆大雨的嘩嘩聲立刻傳進來,掩蓋了他們的腳步聲,馬上就要掩蓋胤剛剛還離我這麼近的身影……

        我就像一個馬上就要爆炸的氣球,閉上眼楮,被心中的那股氣體憋得流出眼淚。

        “胤!”

        氣球爆炸了,我終于把多日來心中念叨的那個名字沖口而出。這聲音如此嘶啞變形,卻又因為我的努力而放大了很多個分貝,甚至在這殿頂上盤繞著回聲,真難听!

        但我總算做到了。不顧一切的扯開帷幕沖出去,突然發現身上沒了阻力,回頭一看,胤原本環繞著我身體的雙手無力的垂落在身體兩側,他不敢置信的看著我,用一種幾乎是受傷的目光。

        但我顧不得他,因為有腳步急急的過來了……

        胤走向我的姿態古怪僵硬,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只知道沖到他面前,然後同時和他在還相距一步距離時硬生生頓住。

        現在該怎麼辦?

        “赫舍里?……”胤迅速的回頭瞥一眼胤,聲音冷漠的道︰“這不是半月前我府里頭報了私逃的丫頭?”

        “坎兒,把她押回府上看嚴了,我要親自審他,八弟……喔?九弟?……叫你們見笑了,告辭。”

        他的臉偏了偏,我看見他明明臉色鐵青,但眼里終歸還是有些笑意。這幾句話根本經不起任何推敲,但他好象也並沒有誠意打算做出一個更好的解釋。做個小小的表面工夫敷衍兩句,算是給過八阿哥一個台階吧,而且這樣說了也可以立刻帶走我。總之,我的暴露,讓他們兄弟幾乎就這樣面對面的撕破臉皮,大家在做什麼,彼此心知肚明。他們需要保持天家兄弟的雍容和氣,高貴姿態,哪怕背地里恐怕已經在往兄弟身上捅刀子。

        胤站在門外殿檐下,一言不發的輪流看看他的四哥、八哥、九哥,還有我,目光是極度克制的驚訝。他的目光最後落在我身上,仿佛在打量我這幾年里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坎兒走進來背著殿內向我擠擠眼,貌似粗魯的拉了我胳膊要走。我推開他的手,在原地向良妃的方向跪下,只說出兩個字︰“娘娘……”嗓子又哽咽沙啞得難受。

        從懷中取出那碧綠得一汪水似的玉鐲子,雙手呈上,道︰“良妃娘娘,留著這鐲子,就當是凌兒陪著娘娘……”

        那個被叫做“姑姑”的大宮女看看胤的臉色,悄然走下來接過我手中的鐲子。胤原本看了看胤,似乎希望他能做點什麼或者說點什麼,但所有人都無不驚訝的發現,胤站在那幽暗處,背起雙手,牢牢的看著住我,臉上居然微微帶笑,雖然他的目光分明是悲戚的。

        胤無聲的一甩手,仿佛萬事不關心的重新回到良妃身邊。

        我站起來,隨坎兒走向雨中,轉身前忍不住再看了一眼站得遠遠的胤,目光相對,復雜得一時羼雜不清。

        胤及時向坎兒示意,我終于被拉著離開了,胤似乎猶豫了一下,也跟著走了。穿過層層宮門,胤胤的護衛、隨從漸漸一撥撥跟上來,漸行漸遠。就這樣輕易的,離開了?我幾乎不敢相信。

        出得一座宮門,胤的轎子就停在那里,一片鮮艷的明黃,在灰蒙蒙的雨中分外明亮溫暖。我還在原地發怔,身後有人推了一把,我糊里糊涂的鑽進轎子,胤也隨後進來了——然後我就被擁進一副熱呼呼的胸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