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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胤祥大聲談笑著,兩個丫鬟慌忙進來要給他擦去頭上身上的雨水,他不耐煩的一揮手︰“去罷去罷,你十三爺不耐煩這個,去接你們主子去。”

        一轉頭,他的臉色卻又一沉︰“胤沒有為難你吧?”

        我正要笑他,永遠都是這副精力過剩的樣子,哪像個金枝玉葉的皇子?卻被他這喜怒轉折過大的話問得一愣。

        沒有回答他,因為我腦海中的印象異常深刻︰胤那像是從絕望的黑暗深淵中浮起來的淺淺的笑,傳遞著一種讓人悲傷到絕望的痛楚。

        胤在門外脫掉踩水的靴子進了門,小丫鬟服侍著胤換掉衣裳,放好帽子,撢掉身上的水。

        他顯然也听到了胤祥的最後一句問話,原本微笑著的臉上稍微暗了暗,我連忙收斂心神,正色答到︰

        “九貝勒確是每日都看著凌兒,但也以禮相待,從未踫過凌兒一片衣角。”

        我的聲音怎麼這麼澀?心中一絲委屈漸漸擴散開來,嗓音更有些發堵。

        胤來到我的面前,用身體擋住其他人的視線,重重握了一下我的手。

        溫暖從他的手心傳到我的全身,抬頭看看他肯定的眼神,我不好意思的把蓄勢待發的眼淚收了回去。

        胤握著我的手停了幾秒,才若無其事的轉身坐到軟榻上,喝起茶來。

        胤祥還在好奇的看看我,看看他四哥,我卻替他著起急來︰什麼時候了,還在關心別人的八卦。清清嗓子,我問到︰

        “王爺、十三貝勒,現在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八爺說他謀劃的一件事就要成功了。”

        胤和胤祥對望一眼,胤祥認真起來,看著我,胤則又看向鄔先生。

        我不等他們說話,把我听到的八阿哥九阿哥關于什麼陰謀的那部分對話急急的說了出來,

        然後等待著他們的回答,沉默少時,胤才終于開口,說的卻是︰

        “凌兒,今日良妃娘娘薨了。”

        良妃死了?我搖頭笑道︰“良妃娘娘總算解脫到極樂世界,凌兒為她慶幸,那四面高牆監獄似的地方有什麼好?”

        這下連胤也略顯詫異的看著我,場面一時更加無語了。

        “王爺!那個我前兩年求你留下來的,長得和十三爺很像的趙吉呢?”

        听我問到他,胤祥一臉不滿的回答道︰“我知道,他帶的那個小隊親兵這三日正好輪休,我親自撥的另一班子兵在替他們,你問他做什麼?”

        “王爺!正好趁此機會替趙吉編一個未來都不用再出現的理由,然後把他在王府中藏起來,可能隨時都會有用的!”

        胤和鄔先生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胤祥卻不管那些,大聲質問道︰“我老十三一向敢作敢當,光明正大,有什麼好偷偷摸摸的?我就不明白了,凌兒,我能有什麼事呢?”

        “十三爺!我還記得兩年前那天早上,十三爺險些遇刺的樣兒,在那之前,十三爺是否也絲毫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危險呢?”

        胤祥一口氣被我堵回嗓子里,瞠目結舌。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更何況十三爺也算是風口浪尖兒上的人物了,你自認光明正大,心不藏奸,怎麼保得定別人一定也是這樣呢?”

        鄔先生在笑著點頭,我卻又悲哀起來,柔聲道︰“世途多艱,凌兒曾經勸過十三爺什麼,十三爺一句也不記得了嗎?”

        胤祥稍稍有些不安,左右看了看。

        “王爺,請問這些日子太子在哪里?可有什麼異動?”

        胤眼神凜然起來,仍然不說話,胤祥卻是快人快語︰“太子這一向都不理事,這幾日更是連人都見不到……”

        鄔先生沒有睬他,沉聲到︰“王爺早一個月就已經注意到,太子門下的凌普突然將一支2000兵馬連原來帶兵的參將一起調防密雲,我朝向來換兵不換將,換將不換兵,就是防著有人結集兵權,太子不會不知道這件事。”

        “這……這我也知道,說是原本調防那里的參將家中有事,一時回不來,就讓原本的韋都統代領一兩個月……”

        “我大清朝廷之內,一個小小參將都調不出來了?”鄔先生搖頭嘆道,“這半月來,毓慶宮內多次發出調防京城守衛的手令,至今日,有的已經調防成功,有些官員還有猶疑,比如九門提督。”

        胤祥像是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情,臉色也陰情不定起來。

        “十三爺一向在毓慶宮出入自由,在外人看來,與毓慶宮的人也走得近……凌兒心思靈動,慮得甚是啊。”鄔先生還是沒有管胤祥的反應,接著說道。

        “不錯,我們明著上可不還是‘太子黨’麼?四哥,皇阿瑪御駕到底到哪兒了?怎麼這些日子都沒他老人家的消息啊?”

        胤神色森然了一陣,沒有看胤祥,先站起來,溫言道︰“凌兒,這幾日你受了驚嚇,嗓子又剛剛好,何必煩惱起外頭這些糟心的事兒來?你說的趙吉的事兒,我這幾日就叫人去辦,你先回去歇著,我著人把晚膳送到你房里來……”

        我就這樣被送出了書房。胤細心的沒有讓我住到以前的那間房——就是我在那里被賜死的一間,而是給我安排了一間更大,裝飾也顯得奢華熱鬧的房間。

        夜深了,抱著自己的手臂,心里像有一鍋沸騰的水在燒,叫我如何睡得著?

        但當胤出現時,我卻又已經在深深淺淺的噩夢里了。

        感覺到熟悉的味道、體溫、撫摩,我睜開眼,迫不及待的抱住他的胳膊,像從噩夢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怕這還是在做夢。

        他的聲音低低的心疼著︰

        “凌兒,你怎麼還是這麼傻?一回來就操心著別人,你自己呢?”

        眼淚毫無預兆的決堤而下。

        “胤,我就是不敢想自己,不敢想我自己該怎麼辦啊……”

        “別哭別哭……怕什麼?你忘了?我說過,我會保護你。凌兒……”

        外面仍是鋪天蓋地的雨,听說,雨,正是天與地潮濕的纏綿……

        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說話,連我也不自覺釋放出最激烈的肢體語言。就讓我這樣死去算了,安撫所有過去的傷痛,忘記了所有將會到來的艱難前途,忘了所有的前世、今生、以後……只記住這在溫暖可靠的愛里面,沉醉的時刻。

        沉醉……一次一次……然後在愛人溫暖的懷中,昏昏睡去。

        一天,兩天,三天……

        听說朝中大臣已經在議論紛紛——有明詔說康熙十日前就已經從熱何啟程返京,本來也就短短幾日的路程,康熙卻至今也沒有抵京,甚至,人們失去康熙的消息已經好幾天了。誰都能看出來。這很不正常,皇帝出巡,一路上浩浩蕩蕩的依仗、護衛、隨行大臣、妃嬪連宮女太監……這麼大的隊伍,竟像平白消失了。

        “太子躲著不見人,在毓慶宮也听不到一點消息,連張廷玉都悄悄來問我,說好幾天沒有收到過皇阿瑪的信兒……”胤隨意夾了樣小菜,一副食不知味的樣子,“若是現在大變驟起,我們一點準備也沒有……”

        “依我看,無論是誰想攪混水,現在必然都還沒有得手——否則早該走下一步了。我敢推測,皇上必然無恙,此時一點消息也沒有,只有兩個可能,一︰皇上與這做亂的一方正在僵持中;二︰皇上早已經控制了局勢,但正好趁這迷霧未散,冷眼旁觀眾人的反應。”鄔先生慢條斯里的說。

        先生這個人,心里越緊張,說話越慢,很類似胤那個被眾人熟知的習性——越是生氣,越是輕言細語。

        一桌精致清淡的晚膳只被動過很少的幾筷,圍坐在桌前的幾個人,胤很憂慮,胤祥很煩躁,鄔先生很陰沉,而我,很想告訴他們,康熙那個老頭子還有差不多十年可活,胤也一定會做皇帝,現在需要擔心的,只有胤祥。

        但只要走向那個結果,過程無論如何都會很辛苦的吧?做康熙的兒子,被康熙這樣的人考驗幾十年,想想都可怕——最後成功幸存的人,早已被磨掉數層皮,煉成了金剛不壞之身——就是胤這個超級強悍的家伙。我發現自己又看著胤發了呆,回過神來,無言的給胤斟上一杯酒,強自壓下想伸手撫平胤眉頭的沖動。

        天色已全黑,議論仍然沒有確切的結果——這是當然的,該做的胤都已經做了,現在只能等待事情的下一步發展。

        看看微雨中漆黑的夜色,我為自己的小盼望暗自害羞起來——居然每天都在等著天黑,因為只有夜晚,才是屬于我和胤兩個人的世界……

        我想抓住每一點滴溫暖親密,就像世界末日快要來到一樣。為什麼?我原本想,懶得思考,就歸于第六感好了,但略一思考,已經明白過來,這是理性思考後的必然結論︰鄔先生說我要遠行,想必也是他和胤商議出來的最好辦法了。這次政局變動,康熙雖然安然無恙,卻大大加深了對這些兒子們的戒備之心,所以我的存在,就是胤的危險。送走我,遠遠的把我藏起來……等到什麼時候呢?胤登基?那就是十年……十年會發生多少事情?十年後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這個夜晚,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的胤在只屬于我們兩個的時間里艱難的開口了︰

        “凌兒,鄔先生說得對,太子遲遲沒有動作,皇上想必早有準備,八弟他們還不知道在背後做了些什麼——你已經不能留在這里了,太危險。”

        他說得很快,很低,但我听得很清楚,也毫不意外。

        “我要去哪里?能回江南嗎?”我壓著自己的聲音,不讓它哽咽。

        “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