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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內務府是四爺管的,十三爺在府里頭也不會受半點委屈,就當是被小小禁足而已,身為愛新覺羅子孫,當受此挫磨,避無可避。”

        說著,鄔先生的拐杖在地上重重的跺了跺。

        “可是對于十三爺來說,就算風餐露宿、摸爬滾打也未必是苦吧?相反,雖錦衣玉食卻被禁錮于斗室,于世隔絕,那才是苦。將鴻鵠縛之于囚籠,雖食物豐盛,生又何堪?

        至于皇上若突然召見或釋放,凌兒確實沒有想到過這一層,但凌兒認為,皇上既已下令圈禁,斷不會再將十三爺放出來——雖無法說出什麼理由,但鄔先生,幾年之前,凌兒就已預料到今天,因此才會有趙吉之事,不是嗎?”

        與鄔先生爭辯是一件很費力氣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我馬上就要去“流亡”,已經豁出去了,才不會為此發表意見呢——讓胤和胤祥自己決定便是。可既已開口,不好收回,又漸漸詞窮,我也開始泄氣的覺得最初幻想著找個人代替胤祥被圈禁是有點天真。

        胤大開著窗,雙手負在身後,背對我們站得筆直,望著書房外的假山池塘,對于我和鄔先生因為趙吉長相氣質並不十分像十三阿哥而引起的,關于十三阿哥需不需要這個替身的爭論,他至始至終一言不發。

        連日大雨過後,空氣清冽有涼意,在夏日里長得濃密繁茂的樹冠上時不時滑落一兩滴殘留的雨水,激起水中一陣漣漪。今天早上,康熙召見了諸皇子和重要大臣,正式宣布廢黜太子,將其圈禁,讓眾人意外的是,同時被圈禁的還有十三阿哥胤祥。

        胤不願意和我細說這些事,據鄔先生前兩天對我含糊其詞的透露,十三阿哥一些不相關的行為被人聯系起來,在此基礎上捏造了很關鍵但很模糊的證據,給人一種此事明明與他有關,但他又隱藏得很好的感覺。這比證據確鑿更有殺傷力︰證據太過清楚確鑿,有時候反而讓人生疑;隱隱約約、撲朔迷離的感覺才會分外讓精明的康熙警覺,寧願把他先關起來,杜絕一切未知的可能。這果然是八阿哥的高明手筆。

        “讓老十三自己決定吧……老大被圈了有四個年頭了,何曾有過什麼動靜?就是有什麼……報個正在臥病就是。鄔先生大概都還不知道,咱們天家有個規矩,諸皇子阿哥,封了號,開府辦差,與皇上就是君臣相稱了。臣子有病,只要不是病入膏盲,彌留之際,皇上是不能親臨探視的,真要有個什麼突然,‘臥病’一兩個月,也足夠老十三回來了。這些,我都擔待得起,哼……老八真以為從此就能騎到我頭上?”

        胤沉悶的嘆口氣,終于轉過身來,看看我,低聲道︰“只是,如果你和十三弟都走了……”

        他停了沒有往下說。我明白,近日來的風波對于他來說十分險惡——我被發現,他的軟肋暴露于敵人眼前,險些為人所制;太子被廢,他沒了可以放在前面的擋箭牌,胤祥被圈禁,他失去了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從此要孤身面對驚風密雨了。但我除了安慰和嘆息什麼也做不了,這是他自己的路,是該由他自己的肩膀一力抗起的命運之爭。

        刑部滿漢兩位尚書鄭重投帖拜見,他們要奉旨去監督宗人府和內務府的人給十三貝勒府築起高牆了。胤前腳踏出門去,我後腳就和鄔先生一起由後門上了馬車出府。

        上馬車前,我忍不住回頭細細打量了一番這個我最初由此進來,如今又要由此離開的雍親王府後門。世事無常,21世紀的某天,我離開家,卻掉進這個時空,回去的希望渺茫無期。誰知道今天我離開了這個地方,是不是還會回來?

        按照之前的安排,康熙一回京,我就要離開,因為這是胤敢冒險拖延的最長時間。但現在因為胤祥的事出突然,他讓我先到京郊的一座小寺院稍做等待,鄔先生便送我到那里。

        寺院地處荒野,還很小,但里面布置得整齊潔淨,幾個樸素的僧人幾乎把我們安排在廂房,就回到佛堂念經去了。

        直等到入夜時分,才听到馬蹄得得聲從京城方向而來,直到寺院門前停下。只有一匹馬的聲音?我忍不住站起來往窗外看,不一時,一名武將模樣、二十來歲的男子神情機警的穿過院子,與前去接引的僧人低聲說了幾句話,在佛堂外面的石凳上坐了下來,一動不動,仿佛在等待什麼。

        沒過多久,這樣的情況又出現了。這次是個中年人,看樣子,他本來想打扮得像個普通農戶,但遠遠就能感覺到他通身上下有騰騰的煞氣逼人。他和第一個出現的男子默契的低語幾句,也坐下來等著,看那磐石般巋然不動的坐姿,顯然是在軍中多年養成的。

        這寺院地處空曠,夜越來越深了之後,安靜得只剩下零星的蛙鳴,我最後窺了一眼坐在外頭,比佛堂里安放的菩薩雕像還筆直穩當的兩個人,回到床榻上蜷縮著打起了瞌睡,鄔先生整天都很少說話,此時仍然安靜的在燈下看著書,只是眉頭皺得比平時深。

        直到敏感的听到有馬車的聲音從地面傳來,我被驚醒,騰的坐起。快步走到窗前一看,那兩個男子仍然保持著和我睡前一樣的坐姿,雙目炯炯,可能時間還沒過多久吧。听著有些沉重的馬車聲直往寺門而來,我胡亂理理儀容,就踏出門去。

        一位僧人拉開大門,兩輛外表普通的馬車直駛入了院子才停下來,馬兒中,踏雲和小棗紅親熱的趨前來聞聞我撫摸它們的手。僧人又嚴嚴的關好了門,胤和胤祥一前一後的踏了出來,看到我,胤仿佛看到什麼會刺傷眼的東西,皺眉別開目光,胤祥則像沒睡醒似的一臉茫然。

        “啪啪”兩聲,那兩名武將模樣的男子跪了下來,胤祥指著他們正要說話。馬車後卻又繞出兩個人來,正是碧奴和孫守一。

        “小姐!”碧奴和孫守一雙雙向我磕下頭來,我見碧奴穿一身鮮亮的新衣,頭發也一絲不亂全都挽成發髻,神色比以前羞怯中帶了歡喜和滿足的紅暈,驚喜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幾步上前把她拉了起來。

        “阿都泰!武世彪!你們怎麼來了?”胤祥一手一個,拉起了那兩名男子。

        “阿都泰和武世彪都是一直跟著你的可靠人,他們隨你一起去。凌兒,你身邊不能少了得用的丫鬟,我已經安排碧奴和孫守一完婚,他們隨你一起去。——走,到屋里頭說。”

        胤聲音雖低,但一開口便是全場肅靜,人們自覺按照身份順序悄然進了廂房。鄔先生站在門口目光灼灼的看著進門的每一個人,關好門,然後才問︰“王爺,為何事耽誤到四更天?”

        已經是四更天了?!我不由得向那被叫做阿都泰和武世彪的兩個人投去一個驚訝的注目禮,因為他們居然石頭似的就那麼坐了幾乎是一夜。

        胤沒有回答,擔憂的看了一眼胤祥。

        我從沒見過胤祥這樣,像個霜打了的茄子,囁嚅一陣,仿佛自己跟自己掙扎了半天,才吶吶道︰“四哥,我,我不鬧了,你真的就不能再見皇阿瑪一面麼?他……他老人家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每次秋狩都帶我護駕,他還夸我是咱們愛新覺羅家的千里駒……”

        “十三爺糊涂了……”鄔先生搖頭嘆息,“要走就趕緊走吧,走遠了,看清楚了,慢慢兒能明白過來的。”

        胤祥的目光絕望得像兩口枯井,對他的同情甚至讓我忘記了自己和他一樣的處境。

        “我,我走,但是……”胤祥深吸一口氣,“阿都泰和武世彪不能跟我走,他們都正是掙功名的年紀,還都有家人……”

        “十三爺,我阿瑪說,我們一家子的命都是您親手搭救出來的,我們有三兄弟,他老人家恨不得能送一條命替十三爺去死,還怕不能報答您呢!”那個年輕人跪得筆直,大聲說完又磕了個頭。

        “我老武是個粗人,自從內子被惡賊逼得冤死,我早就沒了什麼功名的心思,十三爺替我報了內子的仇,我老武無以為報,一條賤命橫豎是十三爺的!家中就剩下我那小子,有四爺照顧還有什麼好說的?只有拼了一條命護得十三爺周全罷了!”長相彪悍的武世彪這番話更是說得讓人放心。

        “你們這一去,些許是耽誤了些功名,但我雍親王豈是寡恩的人?他日回來,我還有極大的功名要給你們,怕是你們推也推不掉。但若十三爺有事,你們也沒臉回來見我。”

        胤祥還在咕噥“不能耽誤了你們”,胤已經在一邊斬釘截鐵的森然道,目光冷冷的掃過連碧奴和孫守一在內的幾個人。

        我估量的看著他們幾個,碧奴惶恐,三個男人都是一臉坦然。這幾個人原本就受過他們的大恩,現在家中又有老人孩子在胤手中,一面是極大的恩澤利誘,一面是沒有後路的威迫,且不論他們本來的忠心,也應該很可靠了。

        “四哥……”眼見事情已成定局,胤祥在膝上握緊了拳頭,臉都痛苦得變了形。

        但胤暫時沒有理他,自顧接著說道︰“還有,這是你們凌主子,在十三弟面前,我有句話要先吩咐你們——凌兒頗有些識見,這一出去,有什麼事你們也大可與她商議。”

        這短短幾句話讓我從心里直酸到鼻尖——他總是什麼都不肯讓我知道,嚴嚴的把我護起來,恨不得讓我活在童話世界,如今卻這樣說,可見我們要去的路途,連他也覺得無法完全掌控了。

        武世彪有些驚異不解的掃過我一眼,好象直到現在才看見我這個人。那個年輕的阿都泰也迅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胤和胤祥,好象在估量我與他們兄弟的關系。